时间还早,但方妈妈已经忙活上了,殷勤地要留我吃饭,杀了条鱼,又择了许多菜。
我婉拒:“一会儿还要回公司去,就不叨扰您了。”
方妈妈显然对我的客气有点不适应,有些惶恐,方萌萌冷哼:“妈,你不用忙活了,我们‘领导’吃不惯的。”
虽然她语气不善,惹来方妈妈一阵嗔怪,但看得出方妈妈十分溺爱这个女儿,还要向我解释:“我和她爸太惯着萌萌了,孩子不太懂事……”
我摆摆手,无妨的,方萌萌更无礼的行为我也忍了,何况今天我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就不要再打击她的父母了。
想了想,我问方萌萌:“能不能去外面说?”
方萌萌翻白眼:“我家庙小,容不得您这尊大佛?这还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怎么的?”
我一身精致的风衣,从头到尾不是名牌就是定制,对比得这个家庭和眼前粗服乱头的方萌萌越发粗糙,但我要求出去说话并不是因为不习惯这样的环境,而是因为不想让她的父母知道太多事情。
那些事情对于一对溺爱女儿的父母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在你家里说当然也可以,但我怕你的父母受不住。”我小声道。
方萌萌脸色一变,想到了我的来意:并不是炫耀自己的胜利,而是一件与她有关的事情——郑与泽。
“不要在家里!我们去外面说!”方萌萌激动起来,仿佛害怕我下一刻就会把她的事情宣之于口,整个人都变得警惕而慌乱。
“你别急,我不是来害你的。”我尽量安抚她,“如果要告诉你的父母,我早就说了。”
方萌萌这才松口气,去厨房找她妈妈,“妈,我和领导出去说些事——她吃不惯咱们家的饭的,我们去喝咖啡,中午你和爸吃就好了,我就不回来了。”
方爸爸咳嗽着在房间里喊她,“萌萌,爸有话对你说。”
喊方萌萌进去,方爸爸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几百块钱来,塞给方萌萌:“请你领导喝咖啡去,不要委屈了人家。”
方妈妈也从厨房走出来,忐忑地看着我:“萌萌好几天没去上班了,是不是……”
方萌萌连忙打断,“我说了是请假了嘛,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啦!妈你别担心。”
方妈妈还是看着我,不肯就这么相信女儿的说辞。
我犹豫一下,笑道:“我来找萌萌,一是她请假了,我来看看她;二是因为她请假前在做的工作很重要,我得问她一点事情。”
方家爸妈这才放心,方妈妈目送我们下楼。
楼道里依然很暗,方萌萌走得很熟练,我就需要打着手机灯,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
方萌萌在前面嗤笑:“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太太,不习惯这个地方吧。”
一段时间不见,她有一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你很清楚我也是普通人家出身。”之所以不习惯这样的建筑,并不是因为我从小就大富大贵,而是因为我在镇上长大,见着的都是传统民居,像这种建筑,曾经代表的是这个城市的最高发展水平,镇上根本不可能见到的。
方萌萌不说话了,沉默着在前面带路,走的不是我来时的那条路,而是相反的方向。路上依旧泥泞湿滑,我这才发现她脚下穿着棉拖鞋,身上也是半旧的居家服,和公司里见到的那个活力满满的方萌萌完全不一样了。
这样的她,看起来颓唐又沮丧,似乎已经提前被这一带的老旧气氛所浸染。
走过一个拐角,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方萌萌走得心不在焉,我及时拉了她一把,才免得她被摩托车挂到。
方萌萌吓了一跳,怒目而视绝尘而去的车子,又回头看我,嘴唇颤动了一下,似是不知道该不该道歉。
我没在意,“走吧。”
走出没多远,刚刚那辆摩托车轰鸣着又回来了,蹭一下停在我们身边,开车的年轻人头发染成炫目的黄色,冲我们吹口哨:“两位美女,去哪儿呀?”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暗暗打开手机页面,打算对方一有异动,我就立刻报警。
方萌萌阴沉沉地立着,没理黄毛青年,黄毛抬手捋一捋头发,继续嘚瑟:“两位美女,要不要我带你们一程?”
“不用了,我的司机就在前面等我。”我急中生智,模仿者郑夫人高归冷淡的模样,淡淡拒接。
黄毛青年上下打量我两回,吹一声口哨,“有钱人啊!萌萌你从哪儿认识的?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呗!”
“你们认识?”我问方萌萌。
“不认识!”方萌萌反应很大,“我才不认识这种王八蛋!”
黄毛混混从摩托车上翻下来,一摇一摆地走到我们面前,“好歹也是这么多年青梅竹马,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啦?”
说着摸了摸方萌萌的头发。
方萌萌一把打开他的手,怒道:“黄小虎,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看看大家是帮我还是帮你!”
这一带都是邻里邻居的,当年在一个厂里干活,后来在一片小区生活,互相之间都很熟。方萌萌长着一张无辜的清丽面孔,相比之下,这位黄小虎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不用想就知道邻居们肯定会向着方萌萌。
黄毛还想再说话,方萌萌又道:“我们还有事,你别再缠着我了。你再捣乱,我就去告诉黄爷爷!”
黄小虎脸色一下子变了,哀求道:“萌萌姐,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爷爷!我再也不给你捣乱了还不成么!”说完翻身上车,一溜烟跑了。
方萌萌木着脸:“那是我们一栋楼的邻居——反正这边不是我这种不思上进的女孩子,就是他那种混日子的男生。”
风津镇上也有很多这样的少男少女,对我来说并不稀奇:并不是只有程嘉溯那样的,我这样的生活方式,才是有意义的,别人有别人的轨迹,只要不违法乱纪,我并没有立场和资格去鄙视别人。
接下来的路程再没有意外,老街上开了一家小咖啡馆,看起来门庭冷落,招牌上落了一层灰,但那是这附近唯一一家咖啡馆了。
方萌萌带我进去坐下,画着浓妆的老板娘走过来招呼:“要什么?”
“两杯咖啡——这里只有速溶咖啡。”她后半句话是对我说的。
老板娘“切”了一声,“要不然呢?想喝手磨咖啡,你得有钱。”
这附近的人,纵然有钱也不会选择咖啡这种无用又苦涩的东西,所以咖啡店还真没什么顾客,我看到旁边有两张桌子被改成了麻将桌,显然那才是这个咖啡店的主要收入来源。
不一会儿咖啡就端上来了,我盯着咖啡杯口的污渍,心想:我可能也被程嘉溯传染了一点洁癖。
方萌萌也没喝,借着咖啡的袅袅热气隐藏了自己的眼睛,问我:“你来做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我从随身的包里取出解聘书,推过去:“看看吧。”
方萌萌只看了开头,就没再看下去,扯扯嘴角:“我早就不在乎了。”
她爱慕了那么久的程嘉溯讨厌她,她最宝贵的贞操被郑与泽取走了,再在唐韵待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说刚刚进入唐韵的时候她满心欢喜和期待,那现在就只剩下无限的讽刺和悲哀。
成也郑与泽,败也郑与泽,她并不觉得自己离开唐韵有多冤枉,但她恨郑与泽拿走了她珍藏了许多年的东西,现在她真的成为她曾经不屑的那种“脏”女人了。
“还有什么?光是解聘书的话,应该没办法劳您大驾吧。”方萌萌把解聘书压在手底下,冷冷地看着我。
我一时踌躇,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咧咧嘴,“我知道了,你来给我送钱,警告我离开郑与泽,对吧。”不等我回答她便道,“程总为什么不来?那是他表弟,跟你又没关系。”
我不好拿“长嫂如母”这种理由来糊弄她,只好拿出另外一个理由,“女孩子好说话。”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方萌萌浑身是刺,在我面前格外尖锐。
我的确是被程嘉溯派来送钱,想让她离开郑与泽的。可是,我不久之前才被郑夫人这样对待过,如今要我去这么对别人,我做不到。
哪怕这个人一直讨厌我、针对我,哪怕我也看不上她空空如也的脑袋,可我还是做不出把卡放在方萌萌面前,要她从此不再见郑与泽的举动。
我决定多了解一点东西,不为别的,只为求个自己心安。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那天你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尽量真诚地看着方萌萌。
今天看到她,我的厌恶中不知不觉生出一些同情。
方萌萌冷笑:“你能做什么?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
她不相信我能更改程嘉溯的决定,但我有自信能够劝说他,所以我再一次问道:“如果你不告诉我,就再也没有人能听你的诉说了。你确定不想跟我聊聊么?”
大约是这句话打动了她,她要辛苦地瞒着父母,对朋友也不能说,同事们感情淡漠,更不可能与她交心。算下来,知情又足够保密的,只有我这个敌人了。
方萌萌终于开口:“那天和你吵架之后,我哭着跑出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