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明回来,我花了一天时间分发礼物——给家里的礼物当然是寄回去——然后就回到公司,一边看顾“young”的实验,一边参与生物科技园的前期讨论。
让我最气闷的是,生物科技园的前期讨论是与轻白集团一起做的,日常要与钟楠那个贱人打照面。
他似乎已经忘掉了和我之间的龃龉,居然每次都能很和煦地同我打招呼,仿佛是多年好友。
项目组的人都知道我们同是越溪大学出来的,又只相差一个年级,认识的可能性很大,真的就当我们是关系不错的同学。
这样一来,每次都横眉冷目的我,倒显得蛮不讲理了。以至于唐韵这边的人还悄悄找我说过,说轻白集团那边传说我不太好打交道,是程嘉溯抛出来破坏合作的。
私人恩怨总不能真的影响到合作,程嘉溯都能放下芥蒂和侯轻白称兄道弟,要是我耽误了合作,那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没办法,我也只好收敛一点脾气,在钟楠再同我说话的时候,作出皮笑肉不笑的敷衍来。
好不容易一个段落结束,已经是冬天了。这天刘阿姨做了牛肉火锅,一家人都围在桌边吃火锅,刘阿姨也难得上了桌,与我们一道用餐。
程嘉溯不要香菜,看我的调料碗一眼,悻悻道:“吃香菜的都是异端。”
程呦呦一边偷偷把自己碗里的香菜挑出来,一边冲我幸灾乐祸地笑。作为这家里唯一的异端,我不禁感受到一阵冬天般的严寒,那是来自不吃香菜教的嫌弃。
新鲜牛肉捶成肉泥,挑去筋膜,加调料打出胶,再入水煮成弹牙的牛肉丸;鱼肉同样打成鱼丸。
两样丸子都很新鲜,程呦呦抱着小碗吃得不亦乐乎,刘阿姨拿着漏勺,轮流给我们三个人捞菜。
程嘉溯让刘阿姨先坐下吃饭,“我来捞。”
刘阿姨手足无措,慌忙道:“这怎么行!”
她看着程嘉溯从小长大,虽然是长辈,自己也颇有产业,却早就习惯了照顾程嘉溯,而不是被照顾。
“先生你不要动,我来,你没做过,做不好的。”刘阿姨不肯让程嘉溯做这样的事情。
程嘉溯一笑:“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做不好这点事么?您放心坐着,看我的。”
他跟我在一起这么久,早就锻炼出一手照顾人的好手艺,只是刘阿姨不知道罢了。
她坐下来,程嘉溯给她布菜,也没忘了给我和程呦呦夹菜。程嘉溯身高胳膊长,连布菜的动作都做得格外好看,我撑着下巴赞美他,“你一定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服务员!”
程嘉溯瞪我:“好好吃饭!”
面对这样的程大总裁,刘阿姨和程呦呦还有点受宠若惊,我就很不客气地指使他,“阿溯,帮我烫点豆花。”
刘阿姨惊讶地看我,然后发现她家先生一点意见没有,真的帮我烫了一大块豆花。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最终还是笑出来:“先生如今也会照顾人了。”
程嘉溯假惺惺地抱怨,“有的人格外没良心,就知道让我给她夹菜,我自己还没吃多少呢。”
我大笑:“等我吃完就伺候你,你再伺候我一会儿!”
房门猛然被推开,冷飕飕的风随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灌进来,夫人的脸上也像是结了冰。
众人哑然,都不知道郑夫人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
郑夫人显然听见了我最后那句话,目光在餐厅里扫视一圈,凝在程嘉溯卷起袖子、拿着漏勺的手上,冷笑:“嘉溯,我没想到你现在堕落成了这个样子!”
除了程嘉溯,我们几个人都慌忙站起来,唯独他也冷冷一笑,放下漏勺,仿佛自己刚刚在做的根本就是一件极其高雅的事情,不慌不忙地问:“母亲来我家做什么?”
“你也知道我是你母亲!”郑夫人尖刻地道,“怎么做母亲的,来看看儿子都不行?”
程嘉溯脸色不大好,“母亲来看儿子,儿子自然是高兴的。只是母亲这副模样,不像是来看我,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郑夫人依旧是腰背都挺得笔直的优雅模样,慢慢脱下驼色大衣,露出牡丹纹样的黑丝绒旗袍,以及旗袍下纤细的小腿来。
刘阿姨赶紧走过去接过大衣挂起来,郑夫人款款走向客厅:“收拾好了再来与我说话。”
程嘉溯脾气也不小,对我和程呦呦道:“继续吃饭,吃完再说。”
程呦呦自有一套生存法则,很会看人眼色,见郑夫人和程嘉溯都神色不善,早吓得不敢出声。
我在郑夫人那里好感度为零,倒不担心她对我怎么样,只是吃火锅的欢乐气氛到底没了。好在我早就吃到七八成饱,见程嘉溯气得脸色铁青,只得软软地安抚他:“这下换我来伺候你,你多少吃一点。”
他胃病好得差不多了,但吃饭不规律总是不太好,哪怕是要和郑夫人去吵架呢,也该有东西垫垫底,才不至于又犯病。
程嘉溯神色稍缓,我给他煮了几颗丸子,又下了些素菜下去。程呦呦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啃完自己碗里那些鱼丸,不敢剩饭。
慢条斯理地吃完饭,程嘉溯才带着我去客厅见郑夫人,程呦呦也静静跟在后面。
郑夫人根本就懒得搭理我,直接谴责她儿子:“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堕落成这样!”
程嘉溯微笑:“请母亲说清楚,我堕落成了什么样?”
郑夫人气得双颊发红,指着我道:“你居然伺候一个女人!我生下你,就是为了让你来讨女人的欢心的吗?嘉溯,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程嘉溯怒极反笑:“那母亲的意思?”
郑夫人喘口气,抚着胸口道:“过几天是你杨伯伯生日,我想着,让你和他家的霏霏见一面。”
“但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呢?你简直不像我儿子,你像……你像你那个下等人的父亲!”她的愤怒简直能把整座别墅烧起来,说话也口不择言起来。
程嘉溯瞳孔一缩,指尖掐进手心里,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我是父亲的儿子,自然是像父亲的。”
他其实很清楚郑夫人的意思——程颐和董事长出身农门,在出身世家的郑夫人面前总是低着半头的。尤其是生活习惯方面,郑夫人看不惯董事长的随便,董事长偏觉得郑夫人端着架子,两个人自然过不到一起去。
董事长还好,当年郑夫人随董事长一起回老家,在老家的饭桌上,董事长的双亲用自己吃过饭的筷子给夫人夹菜,夫人一口没动。
那之后没多久,董事长就养了程嘉洄的母亲作外室。
后来,郑夫人撞见过董事长、那个女人还有程嘉洄“一家三口”的相处,他们谁也不嫌弃谁,一家人亲亲热热地互相夹菜,关怀对方多吃一点。
那天,她对着自己最喜欢的生蚝吐了出来。
郑夫人教导程嘉溯的时候,竭力避免他成为董事长那样的人,她欣赏没有烟火气的男人,希望儿子能像自己一样优雅高贵,冰冷不近人情。
然而今天她带着一个好消息来看儿子,却见到我在笑着“你再伺候我一会儿”。当年那个女人对董事长撒娇,说的也是“我喜欢你照顾我”。
她还看到她珍宝一般的儿子挽起袖子,一点也不优雅地在火锅里打捞着食物——火锅由于不雅,从来不会出现在她的食谱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理智完全崩塌了,她觉得程嘉溯完全背离了她的期望。
那不是一顿简单的食物,也不是人们日常交流的方式,而是完完全全的另外一个世界的入侵。
她与董事长三十年的战争,是董事长赢了——凭借他那低贱的血脉,打败了高贵优雅的她。
而在这件事情里起到催化作用的我,一旦被她注意到,就要直面她的怒火,她冲到我面前,高高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