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周末，程呦呦不用上学，我被她快活的尖叫和笑声吵醒的时候，程嘉溯已经照例起了个大早，去锻炼了。
    也是因为他不在家，程呦呦才敢这样大呼小叫。
    见着我起来，程呦呦开心地转圈：“快点啊张阿姨！爸爸说要带我们出去玩！”
    “诶？”我满腹狐疑地坐下来吃饭，不知道程嘉溯又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一会儿，程嘉溯带着运动后的满头汗珠回来了，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耷拉在额前，让他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或者说，他平时过于老成，这时候才显现出年轻人的样子。
    他坐下吃早饭，程呦呦几乎是坐立不安，擦前蹭后地转悠着。
    程嘉溯心情不错，大发慈悲地宣布：“今天去灵隐寺。”
    “奥！”程呦呦其实不明白灵隐寺是什么地方，但程嘉溯亲口说出就意味着今天的出行必将成真。
    她蹦蹦跳跳地跑去收拾她的小水杯小帽子，嘴里还哼着歌。
    程嘉溯一皱眉，习惯性地就要训斥，我连忙拦住：“难得有空出游，没必要惹得大家都不高兴。”
    这父女两个，脾气一个比一个大，要是闹起来，今天都别想出门了。
    初夏的越城美得像一个梦，郊外的灵隐寺便是那梦中最优美静谧的一抹绿。
    灵隐寺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红火的旅游景点，但程嘉溯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我们的车自山门长驱直入，停在了寺内，之后就有知客僧来带着我们参观。
    以往我也去一些寺院旅游过，导游们往往吹嘘一番寺庙有多么灵验，然后就话里话外引着游客捐香油钱、买纪念品，一副市侩嘴脸。
    曹欣把这种商业化寺院称为“小雷音寺”。
    身为无神论者，我不信鬼神，倒是对寺院的建筑与景观更感兴趣一些。
    好在今天这位知客僧十分识趣，一路上介绍景色，讲解典故，绝口不提阿堵物，令人感到非常舒服。
    出生在国外的程呦呦自幼不曾见过寺庙，俨然将这里当成了春游场所，竖起耳朵听着婉转清亮的鸟鸣，不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把花在手里，又黏过来听知客僧讲佛经故事。
    知客僧讲了一段佛本生故事，就将我们带到并不对大众开放的大殿里。
    我没有拜神的习惯，倒是程呦呦不知从哪个电视里学来的，似模似样地拜了两下，悄声许愿。
    可惜她声音控制得不够好，要么就是有意让我们听到，“让小玫阿姨成为我的妈妈吧！”
    我嘴角一动，忍不住笑了出来。
    程呦呦回头瞪我一眼，爬起来拍拍手，从小书包里掏出一个hellokitty的小钱包来。
    知客僧忙制止她，“小朋友，你许愿就好了，不需要捐功德。”
    毕竟人家家长就在旁边看着呢，赚不懂事小姑娘的零花钱，就太过分了，灵隐寺又不是那种两眼只认钱的小雷音寺，看不上她那点零碎。
    程呦呦看看程嘉溯，见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笑眯眯地抽出一张钱，放进了功德箱。
    程嘉溯没理她，自己跪在蒲团上，行大礼参拜。
    之前程呦呦的认真只让我感到可笑，但程嘉溯眼神虔诚、面容严肃，一丝不苟地行礼，我却是笑不出来。
    这大殿中檀香幽幽，程嘉溯的侧脸仿若雕塑，在佛祖金身面前，亦宝相庄严了起来。
    而后他捐的功德钱，就不是纸币，而是支票了。
    知客僧笑得格外欢畅，殷勤询问他想求什么，可要在财神殿添上一尊财神？
    程嘉溯笑笑：“求一道平安符。”
    知客僧若有所悟，带着我们往住持禅房去，温声细语道：“既然这样，还得是住持大师亲自开光的护身符才好。”
    “爸爸，”程呦呦迈着小短腿，追着程嘉溯问，“你许了什么愿啊？”
    “跟你相反的愿望。”程嘉溯眼神也不给小魔女一个。
    程呦呦的脸一下子垮下来，哭唧唧道：“糟了。”
    我逗她，“呦呦，你先许的愿望，应该先实现啊，怕什么？”
    程呦呦：“可是爸爸给的钱多啊！这下他的愿望一定会盖过我的了。”
    知客僧：“……”
    到底是按照许愿的先后顺序来实现呢，还是按照给钱的多少来排序？
    程呦呦小朋友，你后妈的人选，可不是向神明许愿就能决定的。
    唯一能决定这件事情的，只有你的父亲，程嘉溯。
    灵隐寺的住持是一位清瘦温和的僧人，知客僧与他说明我们的来意后，就退下了。
    住持禅房内的布置，同几千年来的苦修僧人并没有太大区别，连家具都少有。
    所以他只是请我们坐在蒲团上，悠然地煮了一壶茶。
    茶是越城名产龙井，水是后山清冽的泉水。其貌不扬的老住持徐徐洗净茶杯，为我们斟了两盏茶——程呦呦年纪太小，给她喝的是白开水。
    我端起茶杯嗅了嗅，香气沁人心脾。待热气稍微散去，琥珀色茶汤入口，甘美清甜。
    一旁喝着白水的程呦呦亦是一脸享受。
    待我们喝过茶，住持从一旁书架上取过一只红木盒子，打开后，里面存着几枚护身符。
    住持取了一枚，微笑道：“我每天早晚念诵经文，这些护身符一年共得十八枚，今年已散出去一些，今天这枚，是施主的功德。”
    说罢递给程嘉溯。
    程嘉溯双手接过，放在怀里。
    住持看他一眼，又看看我和程呦呦，唤知客僧来引我们去用素宴。
    灵隐寺的素斋自古就十分有名，不像其他寺庙那样，非要把素菜做出肉菜的味道，这席素斋清淡质朴，却完美保留了食材本真的鲜味。
    有一道水粉汤圆，程嘉溯与程呦呦都很喜欢，在这一点上，他们表现出的口味像极了一家人。
    用蘑菇、竹笋熬汁，豆腐干做小菜的素面也很对我胃口。程呦呦吃了几口汤圆，眼巴巴看着我的豆腐干，也很想要一份。但寺庙里的素斋以节俭为主，不容浪费，她出于口腹之欲再要，僧人们是不会答应的。
    看她实在可怜，我夹了一块豆腐干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尝尝？”
    程呦呦蓦地推开盘子，如同那里头装着的不是一块豆腐，而是一条毒蛇。
    我一愣，程呦呦脸色大变，忐忑地偷眼看程嘉溯。
    程嘉溯面沉似水，厉声道：“程呦呦，谁许你这样没礼貌的？”
    大约是他积威太重，程呦呦吓得一个激灵，憋着嘴拉回了盘子。
    “你的礼仪呢？”
    程呦呦含着两包眼泪，对我道：“谢谢张阿姨。”
    她这样阴晴不定，动辄就给我脸色看，我也就没了息事宁人的兴致，并不想拦着程嘉溯教训她。
    因此我只是点点头，没有劝程嘉溯算了。
    程呦呦见我不给她求情，程嘉溯的脸色又十分可怕，只得低头吃汤圆。
    只是那美食也变得格外难以下咽起来，大颗泪珠沿着她玫瑰色的脸颊滚落下来，滴进汤碗里。
    可是她狠心的爸爸，与恶毒的未来后妈，都丝毫不心疼这样一个伤心的小天使，仿佛完全看不到她的痛苦。
    用毕斋饭洗过手，程嘉溯从怀里取出那枚护身符来把玩。
    那护身符不是常见的绸缎包裹纸片的样式，而是用紫檀木雕刻而成。一面刻着佛像，用刀圆润，技巧娴熟；另一面用细小的字迹刻着《波若波罗密心经》。
    程嘉溯把玩片刻，示意我转过身去，“我给你戴上。”
    我一惊：“这是给我求的？”
    我原以为他是为自己求的。又因为反常地带了程呦呦，或许是为这小姑娘求的，却没想到，真的是为了我。
    大概我脸上的震惊连同粗浅的心思真的太明显，程嘉溯道：“本来就是为你求的，不是别人不要了才给你。”
    “我……”
    他叹口气，“我知道你不信鬼神，我也不信。可你自从遇到我，生病受伤的事情就没有少过，这让我非常不安。”
    “就算是……让我安心，你好好戴着它，好不好？”
    他这样的深情让我无法拒绝，我点点头，背过身去。
    程嘉溯把护身符戴在我脖子上，这才理会已经默默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的程呦呦：“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出来么？”
    “不……不知道……嗝！”小姑娘委屈地揉着眼睛。
    但程嘉溯心智冷硬，她的可爱完全无法撼动。他用成年人的口吻，冷冰冰地说：“因为我的女朋友张梓潼，想要做你的后妈。”
    我和程呦呦同时愣住，怔怔地看着他。
    程嘉溯继续道，“程呦呦，我希望你能明白，虽然你叫我一声爸爸，但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潼潼不讨厌你，愿意与你相处，所以我给你机会，但是——”
    他的语气愈发冰冷，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女孩，而且商业上的竞争对手，“你不要将机会当成了纵容。你在我的家里没有骄纵的资格，再这样任性下去，损失的是你自己的利益。”
    程呦呦已经彻底惊呆了，我皱眉眉，程嘉溯虽然是向着我，可他这样无情的一番话，实在是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