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1章

    陈四儿心头也是忿忿。
    也正是因为这些旧事,因为那些个莫名的猜测联想,才叫他……不敢真正地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去。
    其实不单单是陈四儿,陈五儿心里头也都是一样的激动和雀跃。
    他半句话没多说,红着眼圈咬着牙,狠狠跪落下去,先向着净涪佛身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三声清响惊住的,不是净涪佛身,而是陈四儿。
    陈四儿刚刚回神,就听得这三声响亮的叩头声,顺着声音看去,又看见跪在那里的陈五儿。
    他一时又怔愣住了。
    陈五儿只对着净涪佛身狠狠磕头。待到三个响头磕完,他抬起头来,定定望向净涪佛身,“净涪师父,我哥哥他……他可不可以也供奉这位药师琉璃光如来?”
    陈四儿、陈五儿都将这一尊如来尊者视作救命稻草。
    可也正因为如此,已经算是有希望能抓住这一根稻草的陈五儿,才更为他的兄长陈四儿担忧。
    他想——如果他兄长也能供奉这一位如来尊者,得到这位如来尊者的庇护,是不是也能脱得开陈家的这一场莫名漩涡?
    陈五儿约莫能感觉得到他和兄长日后的不同,但他想,不论是在心头上供奉这位如来尊者,还是仅仅只在家中供奉这位尊者,应该多少有些相类的。
    净涪佛身都没有丝毫迟疑,很直接就点头应道:“可以的。”
    因心中供佛亦是一种修行方式,所以净涪佛身才会在陈五儿的事情上多着重留意了点而已,但家中供佛,每一个寻常信众都能做的事,其实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
    听得净涪佛身的答复,陈五儿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便连一旁始终没有作声仿佛局外人一样的陈四儿,也都笑了起来。
    他们两兄弟笑着笑着,忽然又都哭了起来。
    那是一种没有声音的哭泣,仅仅只有一滴滴的眼泪从眼眶中滚出,打落在他们身侧,打出一片厚沉却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里的阴影。
    净涪佛身没有劝慰,也没有阻止,只由着他们哭。
    他能感觉得出来,这陈家两兄弟的这一场无声恸哭,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
    也唯有哭过这么一场,哭出那堆砌在心底的苦难和彷徨,他们才真正地从阴影里走出来,真正地站在阳光下。
    待到陈四儿、陈五儿哭得再也没有眼泪滴落,各自抬手抹去脸上泪痕的时候,静默看了许久的净涪佛身才出声道,“要跟我说说吗?”
    陈五儿还在抹泪。
    开始的时候,他还在用手,但后来,他发现拿手掌来抹泪效果不大,便干脆一掀衣角,拿浆洗得发硬的衣摆来擦拭眼泪。
    陈四儿则很干脆地拿手袖抹过脸,他动作更迅速。他忙活完这些的时候,陈五儿也还在撩衣摆。
    陈四儿看了一眼陈五儿,缓缓开口,将陈家的那些事情简单地与净涪佛身说道个清楚明白。
    真要说起来,陈家当年也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宦人家。家中有些家底,但不算豪富,为官的家主学问出众,人品却迂,所以只在翰林院里熬资历,倒也不碍着什么。
    陈家那时候的日子是平常的,但忽然就有一天,陈家出现了问题。
    第609章 咒毒
    陈四儿还记得那一日。
    认真说起来,那日子其实还算是平常,陈四儿还是收拾整齐,坐在小书房里被人引着习字。
    那会儿天气很好,陈四儿看着外面的广阔天空,心里还想着什么时候央求母亲放他好好玩一玩。
    就为了这一点分神,他还被教他习字的大兄似模似样地打了一下手掌。
    是的,陈四儿他上头还有兄长。
    不过不是同父同母的,是堂兄弟。
    那会儿陈四儿还是有些委屈的,可这会儿回想起过去,那一点小委屈,早成了酸涩苦痛了。
    陈四儿说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开始变化,话头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净涪佛身没有催促他,只在一旁等待着。空闲的时间若是长了一点,他也就在心底默默盘算起其他。
    到底这些事情曾在陈四儿心头上翻来覆去地回想琢磨过,这会儿再提起来,他也不算是很失态。
    陈四儿很快就醒过神来,他跟净涪佛身道过歉,才继续他先前的话语。
    “巳时末近午时(将近上午11点)的时候,忽然就有人来报,说家中高祖母、祖父、祖母连同着家里稍微有了点年纪的长者忽然间全数昏迷不醒……”
    那时候,听到回报的陈四儿还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两位兄长惊惶茫然的脸……
    那之后,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更叫人不能接受的是,家里想尽办法从各处延请过来的大夫们才刚刚诊断过,开出药方没多久,都没来得及将汤药给几位长辈喂食进去,那几位只是昏迷,并没有其他什么异状的陈家长辈就……
    一个接一个的,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里,全部都没了气息。
    在陈四儿记忆的那些日子里,整个世界仿佛都是一片无尽的白,以及悲戚凄凉的哀乐。
    而这样一个叫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在那个时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那时候的陈四儿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才刚刚撤下的大阵仗在某一日又重新摆了起来。
    直到陈四儿年岁渐长,慢慢地了解过去,他才知道,原来他们家这些长辈的丧事才刚刚告一个段落,就有人从陈家老宅那边长途跋涉而来,披着孝服敲响了他家同样还挂着白的大门。
    陈家老宅那边厢,凡是他陈氏一族血脉,凡是年岁较长的长者,有一个算一个,都在那一日里,同样昏迷了过去。
    而同样的,也还是在京中陈家那往亲近的各方送出丧报的那一日,或者说干脆就是他们陈家长辈断去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也一样地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与京中陈家一样,陈家老宅那边,也是一日挂丧。
    相对比起来,陈家老宅那边,比起京中陈家而言,又更凄凉悲恸得多。
    因为他们陈氏一脉大半族人,都在陈家老宅这边生活着。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族人,更是轻易不会离开陈家老宅所在的地界。
    毕竟老的一辈,更不愿意离开他们出生、成长的那一片土地。
    到最后,他们也真的就在那一片土地上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话说到这里,陈四儿的脸上还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可那笑容里到底有几分悲凉,净涪佛身作为一个外人,并没有太深的感受。
    但即便如此,净涪佛身也还是垂着眼睑,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声惊醒了陈四儿,却仿佛抚慰了这一片黑暗空间里被惊醒的亡魂。
    这间屋舍里,连空气仿佛都和暖了几分。
    陈四儿抬头看了看净涪佛身,又看看侧旁同样满脸悲恸的陈五儿,一整脸色,继续与净涪佛身将陈家的那些事情说道个明白。
    那短短十来年的年月里,陈家祖坟里立起了一座又一座的土堆。而不论是陈家祖宅,还是京中陈家,他们的屋舍都一日日空荡起来。
    开始的时候,昏迷的只是稍微年长一点的长辈,可到得后来,渐渐的连身体比较虚弱的族人也都出现了问题。
    他们的情况,还是和先前逝去的那些陈家人一样,先是无故的昏迷,在昏迷上一天之后,就会断去最后的那一口气。
    陈家开始还薄有家底,旁人看着眼红,到底因为种种原因不敢妄动。便是后来陈家突兀出事,那些人也惧怕从他们身上沾染了晦气,所以陈家那会儿也勉强能够撑得住。
    可好景不长。
    有人爱财如命,也有人生活窘迫顾不了那么多,所以渐渐地,就有人对陈家的家业下手了。
    当然,开始的时候,那些人还顾忌着什么,只是浅浅地小心试探着,没敢大动干戈。可后来看着那些向陈家家业伸手的人没出现陈家族人那般的状况,另外只是旁观的那些人,便也就撕下了他们的顾虑,肆无忌惮地对着陈家伸手了。
    陈家的一应钱财土地都被人虢夺了去。
    若不是怕剩下那些陈家人豁出一条命去拉着他们下手,又怕真正沾染上陈家的晦气,陈家祖宅、祖地怕都保不住。
    可饶是如此,京中也没了陈家。
    陈四儿被幸存的家人带着,从京中赶回了陈家祖地。
    然而,他们回到了陈家祖地所在地界,却没能再踏入陈家祖地所在的那一个小村子一步。
    因为生活在那个地方的陈家人认为,就是他们京中陈家或是其他离开陈家祖地的陈家人给陈姓一族带来这一场莫测灾劫的。
    这样的猜测和想法,其实相当有合理。
    毕竟陈姓的人在他们祖地所在的那一个小村子生活了数百年,一直平平顺顺的,就没出现过这样邪乎的异像。如今陈姓一族闹成这样,必定是外头的哪个陈姓人做了些什么,惹来了这一场灾祸。
    被带回来的陈四儿没能入村,只得跟随着剩余的家人一道,用剩下的那点子钱财置了些产业,在离陈家村子最近的这个小县城落脚。
    在暂时立足之后,县城小陈家也确实相对地稳定了一两年。
    可也就是一两年的功夫而已。
    一两年后,年及而立的陈四儿他伯父,就在他生辰的那一日子时初,忽然昏迷了过去。
    恐慌,再一次降临在了这个还没有喘过气来的小陈家。
    又是昏迷,又是昏迷过一日就再没有了气息……
    那样的恐怖和绝望,压垮了他娘亲。因为陈四儿的父亲,与陈四儿他伯父,也就差了不到两年而已。
    也就是说,若真是像他们猜想的那样,陈家人,不论是陈家男丁还是妇孺,统都活不过三十岁的话,那再有两年不到的时间,就是陈四儿他爹的死期。
    他娘被吓得病倒,尤其是她当时还怀着一个陈五儿,更是耗去了她大半的精气神。
    她能撑下来,都是为了一个五儿。
    可即便五儿尚在娘胎,即便他能顺利降世,他娘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能够逃过陈家人的这一场劫难。更别说,同样备受威胁的,还有他爹、他及他娘自己。
    惊吓、忧心、哀愁、苦闷,磨去了她剩余的那一半精气神。
    陈四儿当时就知道,情况不好了。
    而他娘的情况,也确实如陈四儿所预料,才刚刚生下五儿,才刚刚听到五儿的第一声哭嚎,他娘就撑不住,撒手离开人间。
    他娘走后,他爹撑到了三十寿辰,却还是没能逃开那一劫。
    他爹走后,陈家上一辈的人就都没了。只剩下他与三位兄长,连带着后来才出生的五儿。
    为着那活不过三十的规律,他的三个兄长,当年有成亲的,也都没再要子嗣了,没有成亲的,就更是连个想法都没有了。
    说起来,他的几位兄长不是没想过和离,可即便是和离了,到了年纪,也一样会出现那样的奇怪迹象。
    还是没有谁能逃得开去。
    陈四儿将陈家的这些事情,跟净涪佛身说明白之后,他就没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茫茫然的目光也只垂落下去,不看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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