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摆着的锦纱宫灯把室内照了个通亮。
程老夫人穿着一身黛紫色绣松鹤祥云的圆领长袍坐在软塌上,手接过李怀瑾递来的橘瓣,一双慈祥的眉眼也跟着朝人那处看去,待瞧见他面上的那副清平色,她终归还是笑着开了口:“你今儿个又是陪我打叶子牌,又是陪我吃饭,如今还做出这些事来…想来是为了那个小丫头的事吧?”待这话说完,她的眉眼是又泛开了几分笑,口中是又跟着一句笑嗔:“我还以为你多能忍。”
李怀瑾闻言却不曾说话,他取过置在一旁的帕子擦拭了回手,跟着是一句:“母亲这话却是冤枉儿子了,往日儿子在家中的时候也时常陪着母亲打牌吃饭。”
程老夫人听得这句,却是被人一噎,往日李怀瑾在家的时候倒也的确时常陪着她,只是哪回他不是坐上一个一时半刻就离去了的?自然这其中大部分原因却是她开口让人回去的,可他也不想想,就他往日那副冷面孔,她那些老姐们就算打起牌来也怪是发憷的,自然也没有一个能打得舒畅痛快。
这么多年,她左右也就那么些老姐们…
倘若因为李怀瑾的缘故,只怕日后她想再寻人打个叶子牌也难。
何况今儿个李怀瑾可与往日不同,就连她身边的那些丫鬟私下都悄声说着“今儿个三爷瞧着倒像是变了个似得”…程老夫人想到这索性就慢悠悠得吃起了手中的橘瓣,等吃完便又握着一方帕子拭着手,跟着是又平平一句:“那就当做我冤枉你了,如今天色晚了,你明儿个还要早朝也该回去了。”
左右也不是她娶媳妇,她就不信她这个儿子当真能这样沉得住性子?程老夫人这话说完便时手搁在那扶手上,还当真是有几分要赶人的意思了。
李怀瑾心下清明,他先前那副清平的面上此时也免不得透露出几分无奈,他也不说话只先取过桌上那一把紫檀茶壶是又替人倒了一盏茶,跟着才开了口:“今儿个安平公主生辰,儿子也去了。”
他这话说得没边没际…
程老夫人自是拢了眉心,她这个儿子素来就不喜欢这些聚宴,何况不过是一个天家公主的生辰,他又怎么可能会亲自去上一遭?她想到这便取过桌上的那杯茶盏,待饮下一口后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怀瑾闻言却是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他握于手中也不曾喝,话倒是说了出来:“的确是出了事…”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一句:“儿子去的时候,安平和那一众士族出身的贵女正在逼霍家那个丫头舞剑。”
程老夫人听得这句,面色也跟着板了起来,连带着眉宇之间也是一片肃色,就连声调也沉了许多:“我以往瞧着安平倒也算是个能辨是非明事理的丫头,可如今看来,只怕那心早是歪了…”她说到这是把手中的茶盏搁在案上,而后才又淡淡说了一句:“都是士族大家出身,竟也行得出这样的事来,如今这燕京城的风气比起以往是越发不如了。”
她这话说完,喉间却又跟着一声叹息,跟着是又一句:“好在你今儿个去了。”
若不然今日这番局面,对于霍家那个小丫头终归是两难之境…这若是搁在以往霍安北还在的时候,只怕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行出那样的事来,还不是眼瞧着如今霍家孤儿寡母,又有周承棠给她们坐镇,这才要想方设法落那小丫头的脸面。
“您也知道那个小丫头的脾气,一身傲骨又倔得很…”
李怀瑾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饮了一口杯中茶,跟着才又一句:“可我今儿个过去的时候,眼瞧着那个小丫头坐在那处一副孤立无援的样子,委实是心疼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的确是想起了今日在园中瞧见霍令仪的时候,那个小丫头坐在那处,低垂着一张脸抿着唇,像是再强自压抑着什么却又不得不认命。
他只要想到这幅画面,想到那个小丫头真得要与那些人认命…
他心中就觉得不舒服。
李怀瑾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搁回案上,而后才又拧头朝人看去:“如今陛下虽然还护着霍家,可到底也不能事无巨细安排着…我私心想着日后有李家,有我护着那个小丫头,他们总归也不敢再像今日这样胆大妄为。”
他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您往日总盼着膝下再多个媳妇孝敬,小丫头年纪虽小,性子却不错…日后有她陪着您,儿子也能宽心。”
程老夫人原先听着他那一字一句,却也是跟着点了回头。
这燕京城中还没有人敢和他们李家作对的,就连天家那些子嗣都得卖他们李家几分脸面…日后有他们护着那个小丫头,那群人自然不敢再做出什么事。只是听到最后那句,她倒是回过了几分神…
什么承欢膝下?
话倒是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自己喜欢那个小丫头要把人娶回家?
这么多年——
程老夫人还是头一回见李怀瑾这么用心,早些她总担心他要孤身一人自是万事操心。可如今听得他这一字一句皆是对那个小丫头的维护之意,她心下清明自然也就不急了…程老夫人仍旧取过一瓣福橘慢悠悠得吃着,口中是跟着一句:“小丫头的确是个不错的,可她如今还在孝期,就算我想让她承欢膝下也得再缓过这个几年。”
她说到这,却是又觑了一回李怀瑾的面色,见他虽然还是旧日那副模样,只是那眉眼之间却还是多了几分旁的神色。
程老夫人心下好笑,却是又说了一遭,等说了个痛快才又开了口说道:“不过早先定下来也好,小丫头身边的人太多,你如今年岁也大了,只怕要真与他们争上一回,小丫头也不一定能看上你。”
李怀瑾听着程老夫人的话,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他心中明白母亲这是因着什么缘故,左右还不是这些年替他操心坏了,如今寻了个由头自然得说个痛快…他也不去争辩只等人说完才起身朝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是儿子的错,让母亲操心了。”
“行了…”
程老夫人看着他这幅模样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握着帕子擦着手,口中是道:“明儿个我亲自去一趟霍家,你就别操心了。”自己儿子好不容易瞧上了姑娘,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要帮衬一回的,何况那个小丫头的确是个好的,若是慢上个一时半刻,真被人抢走了,她却是连哭都没处去哭。
母子两人却是又说了一会话,李怀瑾才提出告辞。
如今已是亥时时分,李家已是一片寂静…李怀瑾负手往前走去,只是他刚走出如松斋便瞧见不远处站着个白衣少年郎,正是李安和。
李安和自然也瞧见了李怀瑾,他忙朝人走来,待至人前,便恭恭敬敬朝人打了个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三叔。”
李怀瑾闻言是点了点头,他的面上也未有什么情绪,闻言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有事?”
有事?
李安和听得这一句,一时却未曾说话…他的确是有事,先前安清走后,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原是想着再写几幅大字平平心绪。可他酝酿了许久手中的笔却还是未能落下,思来想去他还是来了这处,想着见到三叔之后亲自问一回他。
可如今真得见到了三叔,听着他这两字虚无之言,他一时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李怀瑾不曾听他开口也就未曾说话,他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眼,依着月色淡淡看着眼前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淡淡开了口:“修文,你自幼就很聪慧。”待这话说完,他是伸手拍了拍人的肩膀,而后便继续往前走去。
李安和听得这句,心下却是一颤。
他什么也不曾说却是等人离去后才重新站直了身子,夜色无边,两边的大红灯笼轻轻摇曳着,月色也依旧很好…李安和看着李怀瑾离去的身影,看着他逐渐隐于黑夜之中也未曾收回眼,只是在念及先前三叔那平淡一句,他的心下却还是有些止不住的波动。
来的时候…
他曾有许多话想问三叔。
可如今,他却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了,三叔那个性子倘若不是早已做好了决定,又岂会表露出来?那个姑娘,若是能嫁给三叔倒也不差,至少有着三叔的庇佑,她这一生都可以安稳喜乐。
只是…
李安和仰头看着那弯明月,想着旧日里她一身红衣扬长街的模样,心下却还是止不住化开一道绵长的叹息。即便当日她已明确拒绝,可他心中总归还是有几分希冀的,可如今,如今他知道自己以后是当真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样也好,本就是想让她平安喜乐的,如今有三叔护着她,倒也不必再替她担心了。
李安和想到这,唇边倒是也泛开了几许浅笑。
他是望着那弯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继续迈步往来时路走去。
…
霍家,容安斋。
此时夜色已有些深沉,屋中的烛火也燃了个半尽…林氏倚着软塌靠坐着,她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是翻着手头上的书,时不时是朝那帘子瞧去一眼。
云开瞧着她这幅模样便轻声劝道:“侧妃,不然您先去歇一会,等到三姑娘回来了,奴再喊您?”
林氏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她把手中的书一合,而后是取过桌上的杯盏用了口醒神茶,跟着是一句:“都几时了,怎么令德还没回来?”她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你让人再去门房那处看着些。”
云开刚要应声,外头却是响起了一阵动静,大多都是些丫鬟的声音,“三姑娘,慢些,小心些…”
林氏听得这一番动静,眉心却是又紧拢了几分,她搁下了手中的茶盏,而后便由云开扶着起身…只是还不等她往外走去,帘子却被人打了起来,霍令德已由人扶着走了进来,只是此时她眉眼惺忪,面色泛红,哪里有半点清醒的模样?
“怎么喝得这么醉?”
林氏眼见霍令德这幅模样,哪里还顾得上问她什么?她一面是扶过了人,一面是发了话:“还不快去准备醒酒汤?”她这话说完便让人扶着霍令德往里间去了,等云开绞了一方帕子过来,她亲手接了过来而后便替霍令德擦拭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话问得自然是跟着霍令德一道出门的丫鬟。
那丫鬟闻言便屈膝打了一道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三姑娘在席间陪着公主多用了几杯酒,那酒虽是果子酿,可后劲足,三姑娘便醉了。”
霍令德素来不怎么会喝酒,林氏也是知晓的,因此听到这么一句,她也只是拧着眉心说了一句:“明知道姑娘不会喝酒,你也不知拦着些?”不过她心中也明白,今日又哪里是丫头拦就能拦得住的?何况公主亲自让人喝酒,若是推却岂不是落了她的脸面?
林氏想到这,心下是又跟着幽幽一声叹息,等替人盖好了锦被,她念及先前那桩事便又拧头朝丫鬟看去…因着霍令德还在昏睡,她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今儿个在别庄究竟出了什么事,郡主怎得提前回来了?”
丫鬟骤然听得这句,也是一怔,等回过神来她才轻声开了口:“刚去别庄那会,吕国公府的那位二姑娘要郡主给安平公主舞剑庆祝生辰,后来李首辅就到了,跟着便把郡主带走了…”
林氏听得这句眉心便又紧蹙了一回。
那位吕国公府的二小姐,她倒也是知道的,不拘是容貌还是才艺在这燕京城中却也算得上是拔尖…这样的姑娘心气高,对霍令仪自然早就心生不满了,因此在这样的生辰宴上提出这样的要求落霍令仪的脸面,自然是可能的。
只是,这和令德又有什么关系?林氏心下一个咯噔,难不成?还不等她说话,那丫鬟觑着林氏的面色便又轻声开了口:“三姑娘在别庄的时候,也曾帮衬那位吕二姑娘劝说郡主舞剑。”
她这话一落,屋子里却是死一样得沉静…
窗外晚风压过树枝,不知从哪个缝隙处打进来了那外头的风,却是闹得屋中的烛火也跟着幽幽摇晃起来…林氏素来温和的脸此时是一片寒沉之色,连带着那双眼睛也泛出几分冷色。
云开和那丫鬟瞧着这幅模样忙都垂下了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林氏才重新拧头朝床上躺着的霍令德看去,大抵是睡得并不舒坦,这会霍令德还在嘟囔着说着胡话…林氏看着她这幅模样,握着帕子的手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跟着她是合了合眼睛,而后才开了口:“把三姑娘叫醒。”
她这话一落是又跟着一句:“喂过醒酒汤就把三姑娘带出来。”等说完,林氏也不再看霍令德径直往外走去。
两个丫鬟听得这话却皆是一愣,把三姑娘叫醒?就三姑娘如今这幅模样,怎么可能醒得过来?只是…她们看了看林氏离去的身影,到后头还是云开咬了唇让人去取盆冷水过来。
林氏就坐在外头的软塌上,她一双沉静的眸子看着那幽幽烛火,耳听着里间传来霍令德的惊呼声,而后是两个丫鬟的小意劝说声…不知过了多久,那里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霍令德气呼呼得打了帘子走了出来。
霍令德看着坐在软塌上的林氏,步子也未停,径直走到了跟前,她到底是醉后初醒,面上还带着几分惺忪之意,可那双眼中却也沾了几许遮掩不住的怒火…她先前正在做着美梦,回头就被人用那冷水刺激醒了,这会正是满心不高兴的时候。
她也不曾遮掩这番情绪,眼瞧着人,口中是跟着埋怨一句:“母亲,您做什么?”
林氏闻言却不曾说话,她只是从那幽幽烛火上收回了眼,跟着是朝霍令德看去。屋中烛火大抵是燃了一夜的缘故,此时已有些晦暗不明起来…林氏就依着那烛火看着霍令德,她是头一回这样细细看起自己的女儿,从她的眉心看到那因为生气而紧抿的红唇。
她的确是忘了…
令德自幼就被霍令仪压着,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番底气可以压过人一头,又怎么可能会错失这样的好机会?
霍令德一直未曾听人说话,眉心便又跟着拢了几分。
她垂眼朝林氏看去,待瞧见林氏这沉静的面容还有那双泛着冷光的眼眸,霍令德先是一怔,跟着却是一骇。她还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的神色,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大抵是因为心中害怕,她面上的那番不高兴尽数敛去,连带着声音也多了几分踌躇:“母亲,您,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林氏闻言倒是不再像先前那样看着她了,只是声调却还是冷着的:“今儿个别庄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说到这,看着霍令德微动的神色,便又紧跟着一句:“你老老实实把话都说出来,不许有半点隐瞒。”
霍令德听着她话中的冷色,张了张口,终归还是把今儿个别庄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等说到最后,她看着林氏越渐黑沉的面色,心下也有了几分不高兴,连带着声也多了几分情绪:“不过就是让她舞个剑,母亲您有必要如此吗?何况这话又不是我起的头,我不过是帮衬了几句,我瞧公主就很满意我今日的做法…”若不然今日她也不会单留了她和吕娇陪着她又用了晚膳。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便把腕上戴着的那条明珠手串露于人看,声调微扬,话里话间都透着一股子遮掩不住的高兴:“您瞧,这是公主亲自给我戴上的,除了我,谁都没有…您不是让我和公主交好吗?如今公主已不再责怪我以前的冒失了,何况她也说了,今次舞剑的事不过是些女儿家里的玩笑话,没有人会怪罪我们的。”
林氏看着霍令德这幅洋洋自得的模样,心中更是大气。
这个蠢货!
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蠢货!
怪不得今日许氏会与她说出那样的话,怪不得林老夫人会是那样的表现…林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耳听着霍令德还在那处喋喋不休说着今日别庄里发生的事,全然没有半点后顾之忧,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抬了手狠狠打了人一巴掌。
她这一巴掌的力道用得十足…
霍令德被打得往后连退了几步,她手撑在被林氏打偏的脸颊上,似是还有些未曾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她便朝林氏看去,带着未曾遮掩的怒气朝人喊去:“母亲,您做什么!”长这么大,这还是母亲头一回打她。
不就是提议让霍令仪舞剑,她最后不是也没舞成吗?
母亲竟然为了这样的事打她…
她是疯了吗?
霍令德越想越气,她也不肯再理会林氏,只紧咬着红唇转过身子打算往外走去…只是她还未曾走上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林氏的幽幽一句:“你给我站住!”林氏的声调虽然不算高,也未沾多少情绪,可霍令德却还是不自觉得停了下来。
她有些害怕今夜的母亲。
林氏眼瞧着她站住才又开了口:“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今日这一番提议,我和你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东西很有可能又要失去了?”
霍令德闻言却是一怔,她也顾不得和林氏还在置气转身朝人看去,面上是未曾遮掩的一派怔楞,声调也沾着几分不可置信:“母亲,您在说什么?”她这话说完眼看着林氏依旧还是先前那副幽深的面色,心下一凛,声调也止不住跟着降低了几分,带着几分踌躇和惊慌:“您,您是在骗我吧?怎么,怎么可能?”
到底是自己娇宠着长大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