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江水,不断地通过裂口和缝隙涌入,飞机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王树明艰难地打开飞机舱罩,抬头望去,江涛之中,两条小船正向自己拼命划了过来。
王树明疲惫地向小船招了招手,将身体倚靠在舱罩上。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钻进了正在下沉的飞机驾驶舱。
“王将军,危险!”苏俄机组成员看见王树明这个近乎自杀的举动,纷纷失声喊道。
“我必须取出胶片,为这次奇袭留下证据。”王树明深深吸了口气,一埋头,潜入了机舱深处。
领航位置是机头最下方,此时已经被江水完全浸没。浑浊的江水合着弥散的鲜血,使得领航座一片模糊。王树明凭着对飞机内部结构的熟悉,摸索着找到了航空照相机。他用尽全力,拔出了航空照相机上的密封胶片盒,再挣扎着钻出基本沉没的飞机,趴在露出水面的尾翼上。
小船来到了傍边,船上的人伸出长竹篙。
王树明将胶片盒奋力扔上小船,再死死抓着竹篙。
船上的人将他拖拽上船。
“飞龙”1号带着库里申科和副驾驶的遗体,在王树明和其他机组成员留恋的目光之中,缓缓消失在长江波涛之中……
重庆。南山。在遮天盖日的在大树掩映下,紧贴着山脚,新建了一座不起眼的两层小楼。
这就是空防司令部的新址。
二楼作战会议室里,门窗紧闭。下面端坐着一群金发碧眼的飞行员,还有中国空军的高级军官,他们正在对奇袭王家墩机场的战斗进行讲评。
一张张反映王家墩机场轰炸效果照片,通过幻灯机投影到幕布上。这些王树明从即将沉没飞机里拼死抢救出的照片,成为检查轰炸战果最宝贵的原始资料。空军参谋长王树明正在作战果统计报告:
“这次奇袭日军王家墩机场,共投弹144枚,全部击中目标。经过判读:共炸毁日军九八式轰炸机十二架,炸毁敌机库五座,摧毁敌机数量不明;摧毁敌防空炮阵地三处,防空炮六门;摧毁机场油库一座,兵营一座,塔台、跑道严重受损,击毙击伤日军无数。三个月内,日军武汉航空基地将无法正常使用。飞龙6号、11号两架战机被击落,机组成员全部牺牲……
回程过程中,飞龙大队击落敌拦截战机四架,飞龙7号被击落,机组成员全部牺牲;飞龙1号严重受伤,成功迫降在长江,大队长库里申科牺牲……”
下面想起一阵啜泣声。年轻的苏俄飞行员想起了敬爱的库里申科队长,禁不住热泪长流。
“下面请总指挥周至柔将军颁布受奖命令。”王树明看到下面飞行员情绪低落,马上将讲台中心让给周至柔。
周至柔宣布:“经军委会研究决定:授予‘飞龙’大队队长库里申科上校特种领绶云麾勋章、副队长马琴维也夫领绶云麾勋章。其他参战的苏俄飞行员,一律授特种襟绶附勋表云麾勋章。”
林参谋刚刚翻译完毕,下面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飞龙大队”代理大队长波雷宁上前,从空防总指挥周至柔手中,替牺牲的烈士,接过了象征荣誉的勋章。
周至柔接着宣布:“授予领航主任王树明三等云麾勋章,领航副主任高志扬四等云麾勋章,其他参战中国飞行员以及在梁山、白市驿机场牺牲的将士,授予六等云麾勋章。”
在《空军进行曲》的雄壮歌声中,周至柔亲手将一份份勋章郑重的别在英雄们胸前,褒奖他们誓死捍卫中国领空的赤胆忠心。
由于担心日军航空队偷袭报复,授勋仪式一结束,所有的飞行员立即返回机场,各就各位,随时准备迎击敌机来犯。
周至柔却把王树明和高志扬留下了:“树明、志扬,侍从室贺主任一早来电话,说总裁想见见两位空军英雄,邀请我们去‘松厅’,和总裁和夫人共进午餐。”周至柔说道。
王树明和高志扬不禁喜出望外。能与总裁共进午餐,那是比授勋更大的荣耀。
“松厅”就在黄山山顶,离空防司令部并不远。只是整座黄山都是蜿蜒石阶山路,车辆无法通行,三个人只能缓步前行。
在如蒸笼般酷热的重庆,南岸区的黄山真是一片世外桃源:黄角树、香樟和榕树等古树名木,撑开一柄柄绿油油的大伞,形成天然防空保护网。国民政府军政要员、友好国家的使节纷纷在此择地而居,黄山因此成为当时军政要员的府邸和国民政府的决策中心。
在那些树木后面,甚至一些树梢顶上,都闪动着一双双警惕的眼睛,那是警备黄山的“空勤团”哨兵。
高志扬受过伤的腿行走山路很不方便,周至柔和王树明轮流掺扶着他,慢慢前行。
前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侧耳细听,是小学生在齐声朗读岳飞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孙夫人捐资的黄山小学总算开学了!”周至柔倍感欣慰。因为一直忙于指挥防空作战,周至柔无暇关注其他事务,今天难得闲暇,周至柔想好好看一看这所专门收留殉国飞行员遗孤的空军子弟学校。
“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周至柔提议道。
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两个部下的响应,高志扬拖着伤腿走了这么久,的确需要歇息一会了。
“同学们,我再带读一下辛弃疾《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一个清亮柔和的女声传来。高志扬和王树明都是北方人,在西南听到如此标准的国语,倍感亲切,不由得循声而望。
一个端庄娴雅的中年少妇,穿着一身荷绿色短袖旗袍,浑身散发着一种静谧的安详,牢牢地吸引了王树明的目光。
“这是哪家的少奶奶?”王树明目光直直的。
“树明你可不要想入非非,”周至柔认出了这位俏丽的女教师,笑骂道,“这可是梁任公的儿媳妇,建筑大师梁思成的妻子。当年著名诗人徐志摩都没追到手,你可别自讨没趣。”
“这位就是林徽因?”高志扬有几分吃惊,“她一个堂堂大学教授,怎么在这小学当老师?”
“你还记得林恒吗?”周至柔语调低缓地说道,“就是那天和敌机同归于尽的烈士。林徽因就是他二姐。林恒牺牲后,徽因通过蒋夫人找到我,要完成弟弟未竟事业,为空军出一份力量。但目前空军都是在刀尖上过日子,我怎能让一代才女以身涉险?所以,就让她屈尊,到黄山小学教书。”
“记得林恒是清华大学机械系毕业的,”高志扬惋惜地说道,“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林恒一定会和他姐姐一样,成为一名卓越的工程师,或者著名画家。”
“为了这帮孩子能安静地诵读岳飞和辛弃疾的词章,这些牺牲值得!”周至柔坚定地说道,“志扬,你和婉媛发展得如何了?十年长跑,应该有个终点了。”
高志扬苦笑一下:“总指挥刚才不是说,空军都是在刀尖上过日子吗?我怕耽误人家姑娘,何况,”高志扬摸了摸自己的伤腿,“我也是个残疾人,更不能拖累人家。其实,婉媛和她姐夫傅正范倒真是一对。“
“正范一直未再娶?”周至柔还记得这个不善言辞、谦和有礼的黄埔一期学生。
“那是正范兄一直还怀念着淑媛。”对这位同学情况,王树明还是比较了解,“南京一战,淑媛牺牲得太惨烈了,正范兄过不了心中这个坎。”
三个人吹着清爽山风,听着稚嫩的读书声,放松地聊着天,不知不觉,时光已悄悄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