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野战医院救护规则,秦婉媛带着护士们,对躺在地上担架上的危重伤员,按照“无救、立即手术、迟缓手术和简单包扎”进行挂牌预检:
“血气胸,左外破片伤;颈动脉没脉搏,瞳孔光感没反应。黑牌!”
“右胸贯通伤,呼吸困难,有意识。红牌,立即送手术室抢救!”
“左大腿破片伤,有意识,黄牌。注射吗啡后送候诊室。”
秦婉媛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恢复了一个野战医院护士长的专业和冷静。尽管各种各样血淋淋的伤口也让她心惊胆颤,尽管伤员撕心裂肺的惨叫也让她毛骨悚然,但她还是咬紧牙关,努力保持着语气平缓,唯恐影响了其他护士的情绪。
“千万要注意先检查不吭声的伤员。不是他不痛苦,因为他说不出话来了。这种伤员更需要急救。”秦婉媛边自己检查,边向傍边的护士传授经验。
在秦婉媛的感染下,护士们从最初的惊恐中平复过来,全力开始排查重伤员,尽到一个白衣天使的职责。
如同生产线上流水作业一样,不断有伤员补充进来,不断有伤员进入手术室和病房,更多的则是挂上黑牌,蒙上一层白布,等待收殓人员抬走埋葬。
突然,白布下伸出一只焦黑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抓住了秦婉媛的裤腿。秦婉媛吓了一跳,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好一会,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慢慢掀开沾满血污的白布,露出了一个全身焦黑的身体。
这是秦婉媛亲自检验的一个年轻伤兵,刚刚送来,全身85 %深2度烧伤,躯干的皮肤上布满了水疱,底部呈红色或白色,充满了清澈、粘稠的液体;四肢焦黑的皮肤下,猩红的肌肉还在往外渗透着鲜血。
作为野战医院护士长,秦婉媛知道这种严重烧伤伤员会引起多个器官功能衰竭,即便抢救过来,后续还会并发休克、败血症及肾脏、肝脏等器官功能不全,在这缺医少药的野战医院,除了徒劳增加伤员的痛苦,没有救助的意义。但他还意识尚存,眼珠子还在转动,焦黑的嘴唇翕动着,乌黑的脸上洁白的牙齿反而显得更加恐怖,他声道冲出一个怪声,似乎想对秦婉媛说些什么。秦婉媛半跪下来,将耳朵贴近伤员的嘴边,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伤员说的是:“走!快走!!”
作为战地护士,秦婉媛知道烧伤伤员那种痛不欲生的苦痛,死亡对于他们就是解脱。她默默起身:“小林,去拿一支吗啡来!”
小林拿来了一支宝贵的吗啡,掀开白布,她愣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护士长,我没地方下针!”
整个伤员,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秦婉媛默默接过针管,跪在伤兵头前,将针管里珍贵的吗啡一滴滴滴落进伤兵的喉咙。
伤兵嘴唇一直翕动着,努力吞咽着,喉结鼓动了几下,然后不动了,眼睛直勾勾地对着秦婉媛的脸,口微张着,似乎还有话想对她诉说。
秦婉媛像姐姐安慰睡觉的弟弟一样,轻轻地用手为逝者合上了双眼,慢慢地盖上白布。
两个收殓护工过来,慢慢地抬起担架,向后山走去。
护工后面还跟着一个担架,从秦婉媛身边经过时,担架上的濒死的伤员无神的眼睛突然重现了一丝生机,他挣扎着想起身:“秦医生,救救我!我没有死呀,我还要杀敌报国呀,杀敌报国!”
“你们这是要将他抬去哪里?快停下!”秦婉媛一眼就看到伤员手腕上的黑色牌子,她再一次检查伤员,只见伤员面部被血污和硝烟弄得污黑,伤口是在右腹部,被浸透鲜血的纱布还在往外渗血。
按照战伤常识,这类失血过多、内脏受损的重伤员很难救治,即使救活,也需要耗费大量的药品、鲜血和医生的精力。而抗战期间各类医药奇缺,不仅数量有限,而且不能及时送到。救活这么一个伤员,可能要付出几位重伤员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而牺牲的代价。
秦婉媛犹豫了,她从伤员上衣口袋拿出一张卡片,那是75军将士的每个人必备的身份卡,上面写着本人的姓名,年龄,血型和部队番号,职务,以备负伤急救或烈士登记需要。
身份卡上写着:“陈铁柱,23,中尉,血型a。预四师师部,机要参谋。”
秦婉媛头脑里顿时“嗡”地一下,她仔细辨认伤员血污的面容,认出了眼前的伤员就是经常跟随傅正范来医院的副官。她一把扯下伤员手腕上的黑色牌子,“跟我来!”引导着担架直奔手术室帐篷。
“院长!院长!!”秦婉媛在帐篷门口隔着警卫宪兵高声叫喊。
钱院长闻声从手术室里出来,一脸的不满:“婉媛,你是军人,又是护士长,怎么能自己先慌乱起来?”
“院长,这个伤员是我一个熟人,他还有救,他也不想死,请您救救他!”秦婉媛恳切地说。
钱院长走上前,扒开伤员的眼睛仔细看了看,再翻开纱布,认真检查了伤员的伤口,然后说道:“护士长,通知血站,a型鲜血3千cc,磺胺嘧啶钠5瓶。通知麻醉师,对伤员全麻,你去消毒室换手术服,亲自打我下手。”
揭开伤员的伤口,就连秦婉媛这样见惯了各种战伤的野战护士长都心惊肉跳:伤口周边碗口大焦黑,并有明显的烧灼痕迹,里面的肝脏等器官清晰可见。
“鬼子飞机上航空机枪燃烧弹造成的复合创伤。”钱院长检查完伤口,伸手说道:“止血钳!”
秦婉媛手中器械盘里,一件件干净的器械被放在钱院长手中,再将一件件充满血污的器械放在另一旁。
钱院长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秦婉媛小心地为他擦拭着。
这是今天最长的一台手术!钱院长足足做了两个小时。
“抬到重症病房,注意观察。”钱院长疲惫地摘下口罩,靠在帐篷角落的柱子上。
留给钱院长的休息时间也就只有那么几分钟!又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员被抬上了手术台。他振作精神,再次拿起手术刀,和死神展开了肉搏。
外面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枪炮声远远传来,山间小路上,一副副担架鱼贯似的向野战医院而来。
秦婉媛出了手术室,又全身投入到伤员预检工作中,全然不知自己已是一天水米未进。
伙房里的饭菜,是热了又冷冷了又热,但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在岗位上,从死神手上抢救战友的年轻生命,没有一个人想到去吃饭。医院主管后勤的副院长实在看不下去了,以命令方式,强令医护人员必须轮班吃饭、休息,以保持体力,应对日后更艰巨的医护工作。
秦婉媛是最后一个离开岗位的,她向接班护士做了仔细交代后,才拖着软绵绵的身体,缓缓地走向伙房帐篷。
帐篷里只有她一个人。
为了给劳累了一天的医护人员增强营养,伙头兵特意开了几个肉罐头,炖了一大锅肉烧白菜,锅底还剩下不少,散发着馥郁的肉香。
但秦婉媛一点胃口都没有,处理了一整天的伤员,秦婉媛鼻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让她时时觉得恶心。她向火头兵讨了一点盐开水,仔细地漱了口,喝了一碗温热的山芋稀饭,然后拿着一根煮熟的玉米棒子,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食堂,向点军坡山顶慢慢走去。
秦婉媛坐在山顶,边啃着粗硬的玉米棒子,边将目光投向山外。天尽头一片火光若隐若现,枪炮声时而稀疏,时而紧密。
“姐夫,傅大哥,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秦婉媛心中默默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