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承宇的低顺让小头目和其他军士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这人呐,果然是此一时彼一时,原本还担心这位大皇子不好“关照”,看来担心是多余的了。
小头目冷哼一声,胆色又生。他对着危承宇喝道:“你出来!”
危承宇便出列而立。
那头目之前已被悄悄告知了危承宇的“罪行”,本就对他的“所作所为”鄙夷不已,此刻更加火大。他大骂道:“连本官都敢打,还当自己是王爷吗?道貌岸然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人人都像你这样无法无天,只怕这一路平安不了。来人,教咱们王爷学学规矩!”
其他几个军士得令而上,有胆子大的,抡起鞭子就抽了下去。
危承宇没有躲。
这些用来驱赶犯人的鞭子都带着暗刺,啪的一声正中他的臂膀,鲜血透过衣衫就洇了出来。
危承宇木然。
有人说,人的正义感和劣根性一样,都是在特定情况下被激发的。这帮人这下可起了兴,呼啦啦一拥而上。小头目更是抡鞭照着危承宇的头抽去,眼看这一下不是破相就是毁眼。
可这倒霉的小头目又是一声惨叫跌落在地,跟上一次不同的是,他的几个手下也未能幸免。这些人或抱着头,或捂着肘,或跪在地上,脸上身上都鲜血淋漓,痛得哀嚎不已。
满身伤痕的危承宇并没有出手,小头目又惊又怒根本没注意到不远处扬起的烟尘,他对着被押解的囚徒嘶声大喊:“谁动的手?”
“我!”随着一声沉吼,两匹骏马飞驰而至,又高扬起马蹄勒在原地。
那小头目总算见过些世面,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当即捂着伤口忍痛奔过去行礼:“国公爷安好!您怎么来了?”
大吼的人正是安国公祁谙,出手的人却是荀家大公子荀葛。
祁谙沉着脸:“混账东西,竟敢滥用私行,我若不来还不知道尔等竟然如此目无王法!”
小头目自恃有靠山,虽然心慌却也嘴硬:“是他……他不守规矩!动手伤了小的,我这才命人教训。”
危承宇依旧默然垂首,倒是囚犯中有看不下去又有几分仗义的人对小头目喊道:“明明是你先动的手。”此话一出倒也有不少附和。
小头目闻言恼羞成怒,狠声道:“是又怎样?他已入贱籍,殴打朝廷命官便是大不敬。”
“原来反抗不公还要看身份?”祁谙怒目圆睁,“那我国公府的女婿打不打得你?”
小头目一愣,祁国公家的嫡孙女原来的确是被皇上指婚给了危承宇,可是他如今落魄至此,难道这亲还结得成么。
危承宇闻言亦是仓然抬头,正撞上老国公满是痛惜的双眼。
不远处,浩浩荡荡的车队很快跟上来了,皆是国公府的人马。只听祁谙一声令喝:“架青庐!”
下人们立刻行动,从马车上取下木桩支柱和青布幔,就在官道边的草地上搭建起来。
其他人都傻眼了。青庐是宸元迎娶新妇的习俗,以青布幔搭成的蓬帐为屋,新人在里面完成交拜仪式。难道国公府要在这里办喜事吗?!
危承宇终于忍不住了,他举步上前:“安国公,您这是何意?”
祁谙道:“大皇子与我孙女有婚约在身,定过亲纳过礼,难道竟忘了不成。”
危承宇避开祁谙的逼视,低沉道:“我临行前已经写下去妻书,早就遣人送至府里。我乃戴罪之身,亦已无心尘缘,请祁小姐另择良人吧。”
彼时荀葛早已翻身下马想要为危承宇查看伤情,却被他避开了。
祁谙看得心痛,待要再说些什么,三驾花檐子迎亲车也到了。下人们掀开轿帘,一驾马车上走出了祁清的父亲祁煜以及他的夫人武氏、儿子祁濂,另一驾下来的人却是荀岚和祁夫人。
几人一下车便都快步来至危承宇面前,依旧照着旧礼向他问安。危承宇万没想到祁家会举家出动拦路送亲,心中更加沉重。
妆饰的最隆重的花檐车无疑是祁清的了,重重的轿帘垂着,该是她的夫婿才能掀起。
官道之上,前面是灰头土脸的囚徒,后面是喜气洋洋的送亲车队,这景象太过奇异,一时间在场的人都看傻眼了。
祁夫人拜见过危承宇就昂然走到那几个负责押解的军士面前,高声道:“我国公府今日要办喜事,还请行个方便卸去成王殿下的枷锁。”
这……几个人偷偷去看那小头目。祁谙的面子他们都可以不给,但祁夫人却要斟酌。她的女儿可是宸元未来的皇后,监国危正则正供着的人,得罪了她怕是不太行。
小头目也明白这个道理,稍一犹豫便堆起笑哈着腰道:“夫人既然开口了,小人不敢不从,只是还请快些,免得耽误了路程。”说着便亲自上前解开了危承宇身上的镣铐。
危承宇本不愿,可看着静垂的轿帘,他长叹了一声,还是举步走到车前。
“祁小姐,你我缘分已尽,请回吧。”
只这一句,车帘便从内打开了。一位身着花钿礼衣的姑娘执扇端坐,只见身形端美,却不见芳容。
她亦长叹:“我盼夜盼等着王爷来迎娶,等着你为我吟一首催妆诗,不想,却等来一封去妻文。可我是你的正妻,七出皆无犯,纵然你是王爷也休不得我。”
说着,她将手中的扇子缓缓放下:“催妆、障车、青庐、却扇……你不愿做的,都由我来吧。”
危承宇之前甚至没有这样近地看过祁清,只见车中女孩俊眉修目,妆容清丽,目光坚定而丰神逸然。她努力笑着,若不是眼中啜泪,见到她的人定然都会以为她是个最幸福不过的新娘。
眼前的一切让危承宇心痛得发木,更让他不敢继续直视祁清。
“王爷,我本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嫁人我此生只得此一次,还请王爷由着我。”祁清说完便温声呼唤荀葛,“表兄,有劳。”
荀葛闻言便朝危承宇拱手施了一礼:“王爷恕罪!小人虽不才,此刻唯有厚颜充一回您的亲友。”
只听荀葛朗声颂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这是催妆诗,是新郎催促新娘子快些化妆,表达迫切迎娶之意。这一首在赞美祁清如水中芙蓉,恰合她清莲一般的气质。
两府的下人们听了都跟着大呼:“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祁清这才让丫鬟掺着下了车,她敛着端庄的姿态走到危承宇面前,看着他满身伤痕一脸憔悴,眼框中积蓄的泪终于潸然而下。
可她仍是用力扯开了嘴角让自己微笑,硬生生转过头望着那些囚徒:“还好有这么多人,就当为我‘障车’吧。”
说着她便举步来到这群囚犯面前,朗声道:“各位,今日小女子大婚,要嫁给这位与你们同去朔宁的男人,如蒙不弃,还请各位找我们讨一杯喜酒。”
“障车”这项礼俗是迎亲中的小高潮,是指婚车在路上被人拦截并索要酒食助兴。
囚犯们这会儿都看傻了,眼前这位小姐举止轩昂,一派英姿,身上丝毫不见一般女儿家的扭捏姿态。她一个新嫁娘亲自出来邀请别人“障车”,换做平时该是一件多么失仪丢脸的事,可现在却让人觉得意气风发,竟比男儿还多了几分豪气。
囚犯中那曾为危承宇说过话的黑脸汉子听了扬眉一笑:“打家劫舍老子都干过,截个婚车算什么。好!今日就要讨两位一杯喜酒,若是不满意,我们可不放行!”
此言一出,不少人的性子也给激出来。当下纷纷跟着哄道:“没有红包可不让过。”
此情此景让祁夫人和武夫人皆是心酸不已,安国公府虽然不比当年,可祁清也是娇养的大家闺秀。如今不仅在路边出嫁,障车之宾竟也是阶下囚徒。
可她们二人皆是将门虎女性子刚硬,皆咬牙忍住眼泪大喝:“来人,各位街坊派红包。”
两府的下人闻言立刻上前,将早已备好的荷包四下派发,连途经旁观的路人也不落下。他们都忍着难过,极尽喜气地招呼着:“今天是我家大小姐的好日子,各位赏脸。”
负责押解的军士都没有去拦,他们满怀感慨。早就见惯了拜高踩低世态炎凉,却没见过有人如此嫁女。
囚犯们也配合乱喊:“酒呢,酒呢?”“没有喜酒不行!”“对,快拿酒来。”
老国公祁谙大手一挥:“好,正是要拦街兴酒!今日咱们便古道开席,摆酒!”
此时路旁草地上的青庐已经搭好。危承宇只见祁、荀两府的下人又从马车上搬下桌椅和一抬抬食盒,有条不紊地置办起来。他们还真是有备而来,什么都准备好了。
危承宇再也控制不住,他对着祁清颤声低吼:“你这是何苦?!”
祁清抬手擦掉眼泪,微笑道:“我不苦。嫁给心爱之人,何苦之有?”
危承宇别过脸冷声道:“你我素无相往,更无情爱。我如今身负重罪亦不值得你如此。”
“值得。”祁清不依不饶地跟过去,“宸元二十一年,西夏悍匪来犯,边境死伤无数。你自请随军出征,我曾跟着人群相送。那时我就想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何来如此勇气?”
“此后三年,我常听祖父的部下说起你的消息。你不惧艰险与军士共苦,身先士卒为国守疆。统帅怕你有所闪失劝你留在后方,可你说‘从军卫国,有死而已’!”
“你凯旋归来,我又挤在人群中看你。你满身风霜,脸上还带着伤。小姐们都说你不如裕王温润,不如乐王俊逸,可在我心中,真丈夫唯你一人。”
这番心意让危承宇心头剧震,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是宸元的大皇子有元帝挑选的姻缘。成为王妃对任何女子来说都算是一件美事吧,除此根本无关情份,他本以为祁清也是其中的一人。
“无论别人如何诋毁你,我都不信,因为我知道我要嫁的人是这世上最忠毅勇武的男人。你是王爷我愿做你的王妃,你是贱民,我愿为你妻。”祁清深深地望住危承宇,伸手指向那青庐,“天地、父母、亲友皆在,你可愿娶我为妻?”
危承宇两手紧攥,他从未见过如此清澈深情的双眼,如海如天,湛然生光。他无法直视,唯有闭上了眼。
“我不愿。”
一时四周的喧闹都静了下来。
祁清怔了片刻缓缓低下了头。满头花钿都跟着垂下来,落寞地,有些不小心掉落在她颈间,似乎太凉了激得她一抖。
这女孩的所作所为让观者动容唏嘘不已,唉,真是可怜。
可不过一会儿,祁清就又抬起了头。
她神色淡然地伸手将满头繁复的簪子一一拆下,又除去了披帛挂锦的礼服,内里竟然是一套利落的劲装。
她回到马车取了一只包裹背在肩上,走到祁谙等人面前伏地而拜:“祖父,父亲、母亲、姨夫、姨母,两位兄长,王爷虽不愿娶我,可我仍要相随。清儿不孝,从此便要走了。盼……盼您们都安好无恙。”
祁清的声音有些哽咽,祁谙强自咬牙忍泪,武夫人、祁夫人早已满脸泪水。可哭得最惨的却是祁清的父亲祁煜,他实在克制不住一把拉起女儿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这个……儿子如此脆弱、老公如此敏感、弟弟如此伤怀,倒让祁国公、武夫人、祁夫人停了下来。他们无语地看着已经哭得快要站不住的祁煜,咳咳,祁家的男人啊。
祁清拍着父亲安慰:“爹爹放心,女儿一身武功,到哪里也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再说了,我是祁家的子孙,谁又敢把我怎样?”
荀葛却走到那押解的小头目面前,淡笑道:“此去路途遥远,还请军爷多多照看。”一面说一面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过去。
不想那小头目慌忙推开了:“荀公子切莫如此,小的也是听信谗言,误以为他……不,误以为王爷行为卑劣。可国公府不背前约,祁小姐千里相随,足见王爷人品。不劳您交代,小的知道怎么做。”
危承宇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冲到祁清面前怒道:“你疯了吗?我说的很清楚,我不愿娶你,你跟着我干什么?”
祁清目色清明,柔然一笑:“王爷不愿娶我,自然无权干涉我的行动。我想去哪里,要做什么都无需经过你的同意。”
在这瞬息万变的世间,你有手足相残的剧痛,我有生死不渝的相许,你便要离,我亦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