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江湖之王
漂泊生涯从这一天开始,从他的一双破胶鞋开始。他睡过车站、公园、防空洞,还开始偷东西——那时候多见“大统楼”,多家合住一层,厨房是合用的,或干脆在走廊上。等主人们白天上班去了,他就去那里顺手牵羊,有一次喜出望外,捞得一只炖鸡,吃得自己满嘴流油,还把一只钢精锅卖了八毛钱。
他把一些赃物换成香烟,结识了不少烟友,经常扎堆街头吞云吐雾。其中一位大哥,家里无长辈,进出很方便,于是成了天然的贼窝和赌场。他就是在那里玩上了扑克、牌九、麻将,而且师从大哥很快学会了赌场作弊。这事其实简单,比如剪一硬纸片卡在酒杯里,酒杯实际上便成了两层。当骰子在上层摇得哗哗响时,下层的另一颗骰子却被庄家暗暗卡住并未真正摇动,于是出杯时的骰面朝向,一直得到暗中掌控。光是这一招,他和大哥就把一些老家伙赢得晕头转向。一个修钟表的,一个拉煤车的,还有一位被红卫兵强逼还俗的和尚,都在这里输得脱裤子。
聚赌满足不了烂仔们的胃口。不久,他越玩胆越大,终于玩到了大街上,出落成一个扒手王。最威风那一阵,他戴上小墨镜,迈开八字步,麾下有二十多个小伙计,横行五一路和南校场那一片,闹得很多行人神色惶惶。他其实用不着身体力行,经常把办公地点设在街心公园,选一凉爽的树荫处,呼呼睡上一觉,安心等待小喽啰们上税。他被手下人恭敬地低声叫醒,打一个哈欠,掰开钱包,取走大头,留下一口摔回去,如此而已。有时碰到一个毫无油水的卫生钱包,他还会很不耐烦地将其摔在来人的脸上,“你那个猪蹄子怎么还不剁掉?”
这时的对方就会谄笑,会点头哈腰,会屁滚尿流地一溜烟跑开去,投入更为艰巨的战斗。
王者当然也不白吃白喝。一个城市的扒手往往分成不同团伙,根据相互间不成文的约定,分别经营不同的街区。一旦有人越界经营,相当于偷别人的饭,相当于国家间的主权纠纷,战争便难以避免。在这种情况下,会骗不如会打,一个扒手王如果还想混下去,就必须有效庇护臣民,用拳头、砖块、铁棍一类履行神圣的王者之责。“五(一路)帮”与“八(角楼)帮”的群殴就是这样发生的。贺疤子是“五帮”头,每一次都是最先出手,每一次都叫得最凶,“今天要搞死你”一类,“老子要挖死你”一类,在江湖上名声大震——其实他后来对我说,打要巧打,叫在先和打在先很重要,如此气势汹汹才能让人们印象深刻和远播威名。真正打开了以后呢,肯定是一场混战,谁都顾不上谁,胜了也是惨胜,你最好脚底下抹猪油——溜!
江湖名声也会引来麻烦。这一天,南北两派还未交手,就听到四周哨音大作,手电光柱乱射,原来是警察和民兵早已设伏,把这一带团团包围了。“条子糕呵——”贺疤子喊出撤退暗号,立马折入一条小巷,扑向路边一张纳凉的竹床,搂住一个睡熟的孩子,闭上眼睛,憋住呼吸。不一会,一串脚步声从旁边经过,感觉中有灯光在他身上照了照,还有人在竹床边停留了片刻。大概抓捕者以为他真睡了,或把这个小矮个看成了小孩,就过去了。
他的部下却大多落网。听到这消息,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太不像一个好汉,便一路打听来到警民联防的治安指挥部。
“你就是疤司令?”一位民兵头很吃惊,“还晓得来自首?”
“自什么首?我又没犯法。”
“没犯法?一切情况我们都清楚。每次都是你最先动手,每次都是你下手最毒。难怪你父亲三次登报同你脱离关系!”
“那是打坏人,为民除害。”
“你还狡辩?”
“我是替你们维护社会治安。”
“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来三句半?——跪下!”
他坚决不跪,死死揪住一张高靠背椅以为支撑。结果,他被四个民兵拳打脚踢,从椅子这边转过去,又从椅子那边旋过来,与椅子死死纠缠,人椅连体盘根错节,一块滚刀肉似乎不大好对付。汉子们气喘吁吁,搓揉自己的手,有点打不下去了。
“打呀,再打呀,莫停手。求求你们,今天非把我打死不可,千万要把我打死。”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你们不打死我,那就不好办,我要是活着出去了,回头就要一个一个来搞死你们,先从铁路局八栋的开始。”
其实他并不知道在场的哪一位来自铁路局,只是刚才昏天黑地时,好像听到有人说到铁路局宿舍八栋打来的什么电话,便暗暗记下了。
这一招果然管用。四个民兵互相看了一眼,再也不打他了。后半夜有人来点了一支蚊烟,送来两个馒头和一壶水,大概也与铁路局的暴露有关。
按当时的惩罚规则,疤子和他二十几个小兄弟被民兵武装押送,挂黑牌游了两次街,又去挖了二十天防空洞,暴读三百遍有关的党报社论,就给释放了。放他的这一天,一个汉子(大概是家住铁路局的,他现在才真正看清了,认识了,对上号了)塞给他一包烟,说那天晚上的事么,动手是公事公办,没办法。
疤子抽燃一支烟,冷笑一声。“大哥,我这个人最不记仇,但以后要是铁路上有事要办,你不能不帮忙呵。”
“好说,好说。”对方居然一个劲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