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团圆家宴

    三十二 团圆家宴
    马涛回国时未能见到女儿,好容易拨通了对方的手机,但无论如何热情和慈祥,总是听不到回音。马涛后来再拨,发现那头已关机,几天后甚至成了空号。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肖婷撇一撇嘴,“该寄的钱,我们不也都寄了吗?一套套衣服,那都是正品。她以为是地摊货?”
    “眼下这种教育体制,除了毁人,还是毁人。”马涛另有一番理解。
    我用手机拨打了好几次,也通不了。
    与朋友聚会时,若肖婷不在场,也会有人偷偷问到笑月。大概是喝多了些,大概是撞上了有关世道的话题,马涛的回答更让我意外。“这有什么奇怪?我对这一切早就习惯了。别说是我女儿,就是你们,要是同我走近了也得小心呵。不知什么时候你们的电脑里出现了异动,不知什么时候有陌生人深夜敲门,不知什么时候你的某个亲人或邻居失踪……都在情理之中吧?你们的手机也得注意了,一不小心,就成了窃听器。”
    他的这些话吓了大家一跳,好半天没人回话。“尿罐”后来在厕所里结结巴巴地问我,他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他是不是……那一路爷?”
    “那倒不是。”
    我知道对方是指什么。据我所知,马涛早已远离政治,从那个闹轰轰的江湖脱身,甚至对往日的许多朋友大不以为然。他的最新身份定位是哲学的王者归来,与哪一派都不沾包的民间思想达人。据说“新人文主义”就是他的首创,至少这个词是他首提,白纸黑字,有案可查。依他的说法,这种主义多面开战,侧着身子迎敌,左手打击宗教的暴政,右手打击科学的暴政,对所有的政党、教派、财团、学阀势力都形成了真正的釜底抽薪之势……因此他不可能不孤独,不可能不感到压力倍增和危险四伏。一般情况下,他不会把文稿放在行李里托运,不会在路边小店复印材料,尽量不使用手机和座机。一般情况下,他总是把手机放在离身很远的地方,用毛巾包住,用面盆盖住,当窃听器防着,保持必要的戒备。他最近已发现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正在网上对他明枪暗箭,并且对他的日常情况知道不少,看来很不正常。
    二姐不爱听这些离奇故事,倒是乐意让哥嫂两口子去看看她的独栋别墅,几乎是以热情为镣铐,以客气为枪口,押解他们观赏了每一个房间,看了大理石地板,北欧式壁炉,黄花梨明式家具,澳洲羊毛地毯,水流按摩浴缸……连一个小小的储藏间也不放过。欢迎客人入住的客房早已备好。光是墙头一幅名人真迹,据说就值一辆桑塔纳。家宴当然更不可少。最会做菜的大姐夫被邀来主厨,很快就做出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多盏烛台齐明,照相机举起,四家人终于有了一次欢乐的团聚。
    马涛气定神闲,略有矜持,意识到自己的主角身份,照例是餐桌上的话题中心,巧妙的引导和把控不露痕迹。二姐多次打听国外的房价、金价、名牌手袋,但三五句之后,必被他不知不觉地引回来,回到他的“新人文”。条条江河归大海。世界经济五百强你们知道吧?云计算和反物质你们知道吧?new age你们知道吧?前不久的奥斯陆高峰论坛你们肯定听说了……他的新主义几乎就是这一切,至少与这一切有关系。作为一种根本性的全球解决方案,一种避免地球生命第六次大灭绝的治本之策,“五百强”之类与之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他还不失时机地找来手机翻出一条短信,是某位朋友发来的。据那位朋友说,“新人文”理念已在南非开花结果,使那里的吸毒者比例下降六成……六成是个什么概念?想想看,如果各行各业的效益暴升六成,这世界会怎么样?如果各族各地的恶行都减少六成,这世界又会怎么样?
    我半醉半醒地进入美好未来:在那样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会住进独栋别墅吧,都享有烛光大宴吧?
    大家再一次为他的事业前景干杯。
    他又翻出蜂群自杀和病毒变异的什么消息,证明地球生命第六次大灭绝其实已迫在眉睫。
    不过二姐对大灭绝无感,听得哈欠连天,好几次伸懒腰,翻白眼,看手机或看电视,早早地撤了。二姐夫也是眼皮子重,鸡啄米似的点头,冷不防却发出一道鼾声,虽一个激灵醒过来了,振作精神继续往下听,但已让马涛大为扫兴,一时有点说不下去。
    二姐夫力图有所弥补,“你的专利费肯定不少。”
    “专利费?”马涛有点懵。
    “这么个好东西,得好好评估一下,争取包装上市呵。”二姐夫讨好的意味依旧,掏出名片匣,说要介绍一家香港的资产评估公司,一个很靠谱的秦总。
    “你真是好幽默……”马涛摇摇头,嘴角咬出一丝笑。
    我见势不妙,忙上前搅和一把,“二姐夫,你的酒还没完呵。哪有你这样喝的?喝酒留一口,这样的干部要调走。喝酒留一半,这样的干部要查办。这话没听过?来来来,走一个,再走一个!”
    这时,隔壁房间里一阵高腔,引起大家的惊愕。原来肖婷不知何时也离席了,正在那里清理行装,准备下一步行程。她发现一瓶葡萄酒实在装不进箱子,放在提包里又怕碰碎,便交给二姐,说送给二姐夫。
    二姐一听就沉下脸,掂了掂酒瓶,终于忍不住一声笑。“大妹子,不是我说你。你也是见过世面的呵,怎么这样不会说话?”
    她见肖婷不明白,冲着她直眨眼,气得一个脸盘子更大。“这几天,你们在这里红的、白的、土的、洋的,都喝够了吧,知道我们根本不缺酒,是吧?但这么多年没见面,你们也算是千里迢迢海外归来,送我们一瓶酒,不算过分吧。怎么到这时候,装不进去了,才想起这一出?”
    肖婷炸出一个大红脸,“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我听错了你的意思?你讲的是英文还是日文?是月亮文还是太阳文?我两只猪耳朵听不懂?”
    “我是真心地想让二姐夫品尝一下……”
    “什么琼浆玉液,要走了才拿出来品尝?”
    二姐夫这时急忙赶过去,把肖婷一把拉走,又回头给老婆使劲递眼色,“说什么呢?人家在国外多年了,不习惯送礼了么……”
    “国外?不习惯送礼,就习惯受礼呵?”
    “你少说两句行不?”
    “人家做都做了,我为什么不能说?告诉你,我就看不惯有些人,喝了几年洋水,以为自己人五人六。又不是元妃省亲,把别人都当叫花子吗?有什么了不起?说不定也就是住两间破房子,开一辆破车子,到超市里淘一淘大路货,几个钢镚还拿皮套子攒着,也不怕麻烦。邀个饭局就像过年,我的妈,几个星期前就翻地图,看菜单,想来又想去……得得得,我今天得了一瓶酒,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谢谢!谢谢了!”
    嘣的一声——谁都知道,那瓶酒被她随手扔进了垃圾箱。
    这一扔搅乱了后面的很多事。本来是马涛两口子住在二姐家的,结果突然转来我家,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本来是约好四家一起去给父母上坟的,结果是二姐不去了,大家都闷闷的,怏怏的。肖婷一直拘束不安,从墓园回来后洗脸时终于忍不住地哭在湿毛巾里。她说这次回国,名义上是陪马涛参加一个研讨会,实际上是要访两位名中医——马涛前不久患肺癌,手术还算成功,剥离得很干净,不过癌细胞的复发和转移仍有可能,中医的效果到底怎么样,也是天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马涛不在家。
    她不会是博同情吧?不是编个故事破解难堪吧?不管如何,她说出的隐情足够惊心,让我很快联想到马涛这一次瘦削的脸,头上的发套,还有大异于从前的灰白脸色,像抹过一层薄粉。整整一个晚上,大家都不再怎么说话。马楠更是哭得眼睛红红的。
    第二天,他们两口子要走了。马涛一大早起来便扫地,擦地,抹桌子,整理零散书报,用酒精棉花团清洗电话机。不知在哪里发现了一根胶皮管,他还用钉子在胶皮管上打眼,要给阳台上的盆花做一个滴灌系统——其劳碌让人颇不习惯,颇为惊讶,更添我们几分心慌。没多久,大姐两口子来了。二姐夫也来了,只有二姐迟迟未露面。她还是要来送行的吧?她已经在路上了吧?只是在哪个路口被堵住了吧?会不会是去买什么旅途食品?……马楠拨打了几次手机,没什么结果。
    直到挂钟再一次敲响,马涛对了一下手表,勉强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拉上旅行箱终于出门了。
    “谢谢你们,这些年照顾妈妈,还照顾笑月……”这是他上车前的一句,是我记忆中他这辈子第一句软话。在迟疑片刻后,他终于憋出了一份谦卑,憋出了一份大哥式的温厚,对于我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好半天才没让我回过神来。
    “我只能抱歉……”他嗫嚅了一下,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也许是太反常,这种低声和气短的晴天霹雳便有了重大的意味,宣告了一个重要的仪典,暗示了一个重要的时刻,一个万里之别和百年之痛的关头。尽管没人说破这一点,尽管他的目光躲闪而飘浮,但已让人不忍对接。亲人们哗啦一下都眼圈红了。“垃圾袋呢,你们没把垃圾袋带下来吗?我要倒垃圾了……”马楠更崩溃,突然粗声大气地关心垃圾,只是声音有些瘪,有些闪。她没等到握手,更没等到挥手,一把捂住嘴跑开去,咚咚咚一口气扑向楼门。一个急着要去倒垃圾或关炉子的主妇模样,匆忙的背影有些不近情理。
    我发动了汽车,见马涛盯住了后视镜,盯住了那一个个渐渐滑出镜面的人影。他还有机会再回到亲人面前吗?我不知道。我故意起步很慢,让他多看一下后视镜。当汽车一路飞驰,一路上升,升至拱形跨江大桥的顶端,与对面同样上升的城区遥遥相会——他还能再一次驶上大桥吗?金色的万顷波光在桥下闪烁——他还能再一次跨越家乡的江面?低沉的轮船汽笛声在江岸回荡——他还能再一次听到家乡的汽笛?一道道斜拉钢索的影子在窗前哗啦啦闪过——他还能再一次看到这钢索的第九根、第八根、第七根、第六根、第五根、第四根、第三根、第二根、第一根?……
    我打开了音碟机。一曲男声独唱轰然而起: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
    我注意到他闭上了眼睛。
    我突然有一点鼻酸,被俄罗斯草原上一个马车夫临终的故事打动。我庆幸自己能送上马涛一程,哪怕这一程永无终点和归期,哪怕这一秒延绵成万年。我真想悄悄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我真想汽车来一个急转弯,于是自己不由自主地身体倾斜,能呼吸到他更多的气息——嗅到我的多年以前。
    随着汽车驶下大桥,林立的高楼在前窗升起,继续升起,大规模升起,把我们的汽车一口吞下。一座座新楼房太整洁而光鲜,就像眨眼间变出来的幻境。特别是一幢玻璃墙面的摩天楼,反射太阳的光芒,给这个城市随意插下一支巨大的利剑,全无真实感,简直就是贴上去的。奇怪的是,熙熙攘攘的行人对这种天幕上的随意剪贴毫不在乎。
    “太像暴发户了,你看这些楼房新得——”肖婷寻找话题,“不能都这么新呵。当年那些老房子其实蛮有味道的,怎么扒得一间不剩了?大家都疯了么?”
    马涛没有应答。
    “my god!这些汽车怎么满街乱跑?都吓死我了。要在这里开上一个月车,不在心脏里搭三五个支架,恐怕还不行吧?”
    马涛仍无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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