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出局

    三十一 出局
    知青下乡算作工龄的政策,使我获得申请权,递过一份提前退休申请,但被上面拒绝了。我没料到他们眼下回头来成全我,强调这只是尊重我的意愿,与其他事没有任何关系。
    这当然是他们的客气话。
    事实上,我的受挫难以掩饰和辩解。一大堆照片摆在面前,有餐馆前拍的,有歌舞厅前拍的,有度假村拍的……一个个公车牌号清晰入目让我无话可说。两次车祸的调查报告更让我无话可说。我得承认自作聪明的公车制度改革失败。原以为提倡头儿们自驾,可省下十来个司机,减少一半以上的油耗和废气排放,也防止有些长官把司机当家奴使唤……好处似乎不少。但我高估了一些人的自律。按下葫芦浮起瓢,省是省了些,但公车私用的积习未除,一旦有人告状,有人跟踪拍照,有人蓄意捅给媒体,就成为事了。我更高估了一些同事的能力,比如那个负责法规研究的副巡视员,手比脚还笨,脚比屁股还笨,一抓方向盘就是多动症和羊角风。我已不下三次严令禁止他摸车,但他偏要摸,手下人谁也拦不住。他不撞入人家杂货店里去还能有别的结果?
    他只是断了两根肋骨,没一口气碾死七八个小学生,割下一路娃娃菜,已是很给我面子了。
    “车轮上的腐败”,“改革改出了杀手”,如此等等,已成为媒体大标题,我一上网就随处可见。上司方面的问责也顺理成章。
    接受正式谈话回来,已到午休时间。办公楼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工勤探头看了一眼,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谢谢她的好意,然后最后一次翻动台历,最后一次签收文件,最后一次清洗茶杯,最后一次合上抽屉和锁上柜子,最后一次独坐在桌前聆听整个大楼里的寂静。我一键删除了电脑里的所有文本,自己曾投入心血的那些文案,咝咝咝地清空了自己公务生涯的十二年,清空了所有的酸甜苦辣。面对凌乱的房间和几箱即将粉碎的废纸,我发现自己一直想离开这一切,但真到了这一刻,到了房钥匙和车钥匙都摆在桌上之时,心里又不免有点乱。我捏摸了一下两把钥匙,不知这一切旧物,包括自己用熟了的键盘、鼠标、订书机、笔筒、台历、电话什么的,今后将被抛弃在何处的黑暗,将在什么地方蒙垢和破损。我觉得它们几乎是自己的骨肉,从此天各一方。
    走出办公室,我发现同事们都上班了。很多人聚集在走道上前来握手,有送别我的意思。他们肯定已看到电子屏幕上新厅长即将上任的通知,都有些神色沉重,投来的目光较为复杂。特别是有几位女士眼圈红红的,揪的揪鼻子,掏的掏纸巾,让我不免心头一热。我不能再说谢谢她们的话,一说就是压上催泪弹,有点像电视剧里的煽情套路了。
    我得赶快往坏里想,一举打掉自己的感动。抹什么猫尿呵?别逼我情意深长呵。哪一天,你们也许会庆幸我滚蛋的,比方说你们妇女节公费游香港的计划一旦获批,你们会不会跳起来,欢呼抠门的前厅长终于不再挡道?你们会不会吐出瓜子壳,高兴得相互击掌三声?
    或者,哪一天,我腾出的位置一旦被小人补位,你们会不会咬牙切齿,把一肚子气撒在我头上,骂我秀清高,卖耿直,到头来害人不商量?
    我与大家一一握手,包括握别泪水最多的一位,就是曾被陆大宝贝辱骂得一路泪奔的那位女科长,在她背上拍了拍。
    他们肯定也从电子屏幕上看到,陆学文也同时调离了,据说是去某学校出任第四副校长,算是与我同时出局——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不错的胜盘,至少暂时是这样。
    回家的路上,手机一直在发热,同事们的短信嗡嗡嗡的不断发进来。
    事后回想起来,手机中似乎没有小杜的短信。这小子以前三天两头要用短信肉麻我一下,进我的办公室也决不坐下,决不伸直腰杆,哪怕被我命令入座,也屁股下长刺,沾一下椅子就跳起来,继续点头哈腰,脸上永远是打不烂煮不熟咬不动的一堆谄笑。他眼明手快,不是给我倒茶水,就是给我抹桌子,有时还偷偷塞来一包烟,小动作让人防不胜防——我知道他家里穷,没有大动作的可能。但身为宣传科长,他最大的忠诚就是在每篇报道里把一号长官胡吹海捧,全然不顾报道主题是什么。我怀疑他就是要用这样的文章来惹我生气,让我当面动笔大砍大删——他笑嘻嘻的根本不相信我是真生气,只能让我更生气。但面对这样铁了心拍一辈子马屁的可怜人,我能较什么真?
    老潘也没来短信。这位潘夫子负责财务报销,最喜欢认死理,卡过姓陆的那家伙一些票据,为此屡遭对方报复。为了让他顺利晋升副科长、科长,我没少费心思。奇怪的是,好几次民主测评,除了姓陆的,就是他给我扣分最多——这种投票虽采取不记名方式,但只要注意每一张票的打分全貌,来一点排除法,来一点交叉比对,猜出投票人的真实身份其实不难。问题是,他对我到底有何不满?他给我扣分时心里在想什么?他连胃痛和肝痛都分不清,自己胡乱吃药,越吃病越重,被我强行带到医院里就诊,难道就是对他的羞辱?他被老婆打得头破血流,无家可归,在办公室一睡两个月,被我派人一轮又一轮去加以调解,难道就是对他家庭幸福的粗暴破坏?……或者,从根本上说,他认为自己当上科长不是什么好事,纯粹是我心狠手辣地给他添麻烦和下圈套?甚至是我与那个姓陆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暗中串通迫害忠良?
    十二年过去了,场面和声威看了不少,门道和机关也看了不少,其实都没什么好说。它们决不比周围几个寻常人影更让我迷惑。
    这是我卸职后第五天,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一身皱巴巴的领带和西装。我想了一会,觉得对方应该姓刘,是研究室的一位科长,因报假账被我狠狠修理过,不仅少涨一级薪水,还在大会上公开检讨。
    “你在家呵……”他嘴皮哆嗦,在桌边放下一个纸袋,二话不说便闪向门口,如同鼓足勇气砸下炸药包后手忙脚乱逃离危险。他不至于被自己的一个纸袋吓成这样吧?
    “嘿,你怎么就走?”
    “不麻烦了,不打搅了,陶厅……”
    “喂——”我赶紧抓了一件东西追出去。事后才知道,他送来的两条香烟已经发霉,不为他所知而已。相反,我追上去的回赠却是一瓶价格不菲的xo,别说是老婆,就连我自己,对这种乱抓一气也痛悔莫及。
    我一直追到院里,追到院门外的公交站,才把礼袋塞到他手里,完成了一次紧急交换。这全赖我日前闪了腰,没法走得更快。
    “老刘,你也太过分了,茶都没喝一口。”
    “变了,变了。”他看看大路尽头,不知何故长叹了一声。
    “你说什么变了?”
    “没办法,没办法呵。”他摇摇头,还是语义不明。
    “家里人还好吧?”
    “陶厅,恕我直言,你这房子的风水不敢恭维……”
    公交车迟迟没来。我在站上只能没话找话,其实大多是答非所问,各说各话,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我想说一说他的字(确实写得漂亮),谈一谈机关里的青年书法讲座(我以前交给他的业余任务)——莫非这就是他来看望和送礼的原因?是他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我家的原因?他却不愿意谈字,改不了说话的老毛病,嘴里呼噜呼噜一锅粥,一开口便有点无厘头,这一句和那一句之间强拼乱接。刚才还在说老婆的怪脾气,没等我听明白,便说到李白的名诗不合格律,还是没等我听明白,又说到报上的矿难新闻,还是没等我听明白,又说到机关里闹鬼……据他说,政府大楼前的台阶,从下往上数是三十六级,从上往下数是三十五级,一定是这样。大厅里八幅名人画像,每天晚上少一幅,到了早上又会恢复原样,好多守夜人都发现过的。他瞪大眼睛说,这一次环保厅有两个子弟没考上大学,肯定是大楼前面那两个花坛太像两个零蛋。
    我庆幸自己已退位了。放在半个月前,我岂不会火冒三丈,再次打断他的胡言乱语,骂他一个晕头转向?我会不会一怒之下再降他的薪水?
    但我相信他此时并不是要同我说风水,不是。他今夜跑这么一趟,肯定是有话要说,只是嘴皮哆嗦和唾沫翻飞,最终没说出来。
    我挥挥手,把他送上了公交车。
    想到以后再见机会不多,想到这个怪哥们从此与我擦肩而过,不再有斗气的可能,我在汽车站上多站了一会,然后慢慢走回家。“你要内外兼修,好好进步呵。”我想起他很久以前曾像一位大首长,拍过我的肩,惊吓过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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