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亚利玛

    四 亚利玛
    我们一起喝酒。对面的这个喝酒人牙齿稀疏,扶一根拐杖,不时咳出大段的静默,需要我从一大堆皱纹中细辨往日的容颜,然后犹犹豫豫地“呵”上一声,再次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对了,他应该是吴天保。
    应该是老场长。
    这位陌生的熟人完全忘了当年对大甲的厌恶,似乎自己早就慧眼识珠了。你想呵,那个小犊子哪是个种田的料?去打禾,撒得稻谷满田都是。去栽菜,踩得秧子七歪八倒——身上的每根骨头都长歪了么,没对上榫头么。你再想想,人家借了他的钱,他不记得。他借了人家的钱,也是不记得的。更重要的是歹毒,你晓得的,好多人都看见的,有一次,他用一个木桶,提来一颗人头,一脸的大胡子,说是无名野尸的头,然后借来一口锅,热气腾腾地煮出一锅肉汤,要制作什么骷髅标本。娘哎娘,那是人干的事吗?又剔肉,又刮骨,又拔须,掏了鼻孔还挑耳毛,忙得满头大汗,如同曹麻子杀猪办年饭,戳心不戳心?害人不害人?……
    吴天保时隔二十年后差一点再呕一口。
    但他的意思不是谴责,恰恰相反,语气里更像是透出赞叹,似乎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举,要成大事不就得这样疯疯癫癫吗?不就得这样狼心狗肺吗?
    他临别时交代,等秋收以后,他要攒一筐鸡蛋,托我去带给大甲。
    “好的,好的……”我含糊其辞。
    “你把志佗也带去,他喜欢画菩萨。”他是指自己的孙子。
    “好的……”
    其实吴天保应该记得,当年大甲和小安子剔刮出的那个骷髅,那几个四处探照的黑窟窿,几乎气得他把桌子拍垮,在脚下跺出一个坑。那也叫艺术?艺你娘的尸呵。他当时就是这样开骂的。怎么不天天睡到坟地上去艺术?怎么不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艺术?怎么不把你们爹妈的肠子肚子挂在墙上去艺什么鬼术?……把一个茶场搞得乌烟瘴气,屎臭尿臊,牛鬼蛇神闹场来了,是国民党派来的别动队吧?
    他当即在职工大会上宣布:扣掉姚大甲一个月饭票,剐他十几斤肉,看他还抽什么风!
    大甲气呼呼地同他交涉,怎么也谈不通。吴场长读书少,只是在扫盲班识了几个字,别说素描和人体结构,据说以前接到县里来的电话,还不知该如何对付话筒。“我听不清。我这就去穿草鞋,就到你那里来。”——他居然不知道,县城远在一百多里之外,那个听起来很近的声音,并不在隔壁房间也不在对门山上,一双草鞋根本帮不上忙。他甚至连火车也不明白。好容易在县城看到火车了,回来后大表惊讶:“那家伙一身黑皮,还冒烟,跑得比贼还快,大得吓死人,一天要吃多少草料呵。”不难理解,这样一块从泥土里刨出来的老菜帮子,如何能与姚大师达成艺术共识?
    大甲在工地上赌输了饭票,又被场长罚扣,雪上加霜,几近饥寒交迫,虽有哥们姐们一点接济,还是咽不下一口恶气。场长去食堂打饭时,他突然插上前,把对方手里的一钵饭菜抢了就跑。
    “嘿——你土匪呵?你你你鬼爪子往哪里抓?”吴天保总算明白了自己的两手空空,气得额上直暴青筋。
    大甲已跳到远处,“你要饿死我,那你也别想吃。”
    “崽呵崽,崽呵崽,老子要一拳砸得你脑壳从屁眼里出来!”
    “老鳖,你来呵。上次我们还没玩够吧?告诉你,你要是打死我,我爹妈还有两个儿子,没关系。我要是打死你,你婆娘就是寡妇,你那三个儿子就要随母下堂,不能再姓你的吴!”
    “老子要把你捆到公安局去!”
    “反正我没饭吃,吃牢饭去更好。”
    吴天保肯定没见过这种煮不烂嚼不碎吞不下的活爷。不知是大甲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他的抢饭防不胜防——他不但抢场长的饭,后来还抢过客人的饭,茶场请来的木匠、篾匠、泥瓦匠频遭袭击,待客的鱼肉一次次被他无耻地分享——场长后来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任会计发还大甲的饭票,罚扣一事不了了之。
    县文化馆来函借调大甲,场长气得把来函拍了一把。“他不是有个鬼脑壳么?无产阶级铁打的江山,他往哪里跑?他跑到蒋介石的胯裆里,老子也要把他剜出来蘸点酱油下酒!”骂虽这么骂,他还是在借调函上速批“同意报销”,一刻也不耽误。
    “同意报销”就是“同意”的意思,算是他的万能圣旨。不知是谁教会他这四个字,使他从那以后把一切问题都处理成财务。在他乱糟糟的办公桌上,入党申请上是“同意报销”,举报材料上是“同意报销”,防虫防病紧急通知上是“同意报销”,各种上级红头文件上还是“同意报销”和“同意报销”。梁队长说过,他不久前递上结婚报告,对方打了个哈欠,抽燃一支对方递上的喜烟,捉笔如捉泥鳅,搓捏笔杆好一阵,在空中哆嗦好一阵,描过来又画过去,最后才往纸上落下欣欣然的四字箴言,其中的“销”照例错成了“肖”。
    秀鸭婆不肯走。
    “还有事?”
    “场长……”
    “怎么啦?”
    “我买猪娃你是这几个字,我买鱼苗你也是这几个字,我买几个尿桶箍你还是这几个字。今天是我搞对象……”
    “晓得你今天是要搞男女关系。”
    “场长,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是不是要写得客气一点?”
    场长看了对方一眼,再看看批示,一拍桌子,“怎么不客气?就你啰嗦,不都一样么?你说说,不这样批又如何批?”
    新郎总觉得自己的喜事与猪娃鱼苗还是有所区别。“我娶亲又不是进一头猪,这报销不报销的……”
    “报销就是好事,报销就是领导支持,报销就是生产发展,工作顺利,形势大好。你懂不懂?你还要我批一句毛主席万岁么?想偏你的脑壳。你去告诉国矮子,是我批的!”
    他是指公社管理民政事务的一位干部,似乎他拍了桌子,就有了文件防伪的保证,就有了无可争议的权威性,国矮子没理由不开具结婚证。
    他后来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说起这事都笑。为了回击笑声,他抽一张椅子,端端地坐在门前,面对人来人往的地坪,大张旗鼓地看报纸,看文件,翻出哗哗声响,用一支笔在这里画两条杠,在那里画个圈,张扬自己的领导素质和文明水准。看到兴奋处,他大声说:“写得好!”“写得真是好!”“县上的同志就是水平高,十个国矮子捆在一起也比不上。”诸如此类。他指头蘸上口水翻纸页,翻出了好多爆炸性的知识,比如苏联人吃黑面包,脏死了,可怜!美国有无人飞机,恐怕是人都死绝了,要断后了。天安门广场大得可以让全县人民去晒谷,工程伟大得真是了不起呵了不起。共产主义呢,日子好得没法过,成天不用做事,吃出了一身肥膘就去轧床,舒服得只能死……这些都是他后来常说的。
    当然,也有说乱的时候。“革命就是要苦干加23干”,这话怎么也让人听不懂。其实,“23”是“巧”,一到他的眼里就掰两半,还是阿拉伯数字。“海内存知己,天涯五比零”,这后半句得让琢磨片刻,才可明白不过是唐诗里的“天涯若比邻”,被他一不小心改成了球赛报分。有一天晚上开大会,他在台上说得激动了,屁股下装了弹簧一般,身子一次次往上跳跃。“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爬山!”
    不知哪个知青提醒:“不是爬山,是登攀。”
    “登攀?什么意思?”
    “登攀……就是往上爬。”
    “还不是,”场长横了大家一眼,“还不是爬山?我哪里说错了?你们说说,我哪里说错了?”
    提醒者还真是理亏。
    场长再次听到了笑声。也许是在意这一点,他走出会场时怒气冲冲,差点摔了一跤,后来发现是一只木桶绊脚,忍不住把木桶猛踢一脚,“真不是个桶肏出来的!”
    有趣的是,他说这一类下流话却从不出错,总是信手拈来,行云流水,不断创新,花样百出,让大家的耳朵忙不过来。
    ——夹卵(算了)!
    ——搞卵呵(搞什么)?
    ——不要算卵毛细(不要太小气)。
    ——你咬我的卵(你痴心妄想)。
    ——你搓卵去了(你干什么去了)?
    ——我看你就是个尿胀卵(我看你就是个冒牌货)。
    ——你屙尿还没干胯(毛头小子你知道什么)?
    ——你们把屁眼夹紧点(你们把精神提起来)。
    ——那妈b自行车还真跑得快(自行车真是好东西)。
    ——大卵子一甩,天下太平呵(形势会越来越好呵)。
    ……
    女知青极为反感这种语言强暴,一听就皱眉,就脸红,如果见身边有人哄笑,更有当众受辱之感,很可能低声啐一句“臭痞子”。我毫不怀疑,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的青春理想就是由此破灭的,人生信仰就是从这里开始动摇的,后来一个个不择手段惊惶不已地逃离乡村,与这种听觉伤害一定大有关系。也许,这些花骨朵同我差不多,以为革命充满了诗歌、礼花、小帆船以及飞奔的骏马。一个革命者如果不是身穿红军制服的亨利·方达或克拉克·盖博,如果不是布尔什维克的白马王子,至少也得有点雄姿英发的范儿,有点刚正不阿的劲头,断不可像吴天保这样小眼珠、小尖嘴、小矮个,更不能像他这样污言秽语,一张嘴随地大小便。这种烂人放到任何一部电影里,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匪军甲或流氓乙。一代新人类能在他这里接受什么“再教育”?
    我当然也讨厌吴天保这个活阎王。我痛恨他下达任务时心狠手辣,简直把我们当牲口使,对下雨和下雪视而不见,天塌了也不忘吹出工哨。我还恨得牙痒痒地想到他上工时不见人,说不定是躲在哪里睡觉,到我们刚要休息时却及时出现在工地,吓得队长不敢下令歇工。他早不来,晚不来,打蛇打在七寸,操一根两米长的竹竿作为随身量具,更相当于行凶暗器,在工地上这里量一量,那里丈一丈。两米竿在手上翻一跟头,配上他故意疾行的步伐,实际上一竿翻出两米多甚至三米的距离——这样量出来的土方,谁担得完?这样丈出来的荒草,谁锄得完?
    “不怕阎王要你命,就怕猴子一根棍。”连本地农友都这样说。
    “猴子”是他的绰号。
    但我还是好奇他的裤裆语,觉得那些话虽不文雅,但很好笑,特敞亮,是典型的就近取喻,有通俗、形象、强烈、便于传播的好处,一炸开就爆破力十足。对不起,我也大体上赞同他对厕所的反感,特别是拒绝当时臭烘烘的各种茅坑。哪怕是离茅坑近,他也愿意舍近求远,去地上的树丛后解裤头,搂屁股,差一点就要加上猫仔刨土和狗仔跷脚的动作:美丽的大自然呵——
    这样做的好处,照他的说法,一是不闻厕所里的剧臭,二是省了运送粪肥的手脚,三是可以看看风景,说不定还能顺手扯一把草药……这些求真务实的理由真让我无话可说,甚至令我跃跃欲试。
    我的暗自惶恐是,自己是否也是个当匪军甲或流氓乙的料?我的沉沦是不是就从污言秽语开始?当然,我万万没想到,其实没过多少年,他那一大堆“卵”呵“鳖”的在特定情形下倒是奇货可居,在有些人眼里甚至成了文明的前卫款和高深款——这事不大容易让人看懂了。大甲后来在美国开了一个画展,一大堆潦草变形的男女裸体画,使参观者如同走进一个冻肉库,在一挂挂粉色肉体前穿行。画题分别是《夹卵》《搓卵》《咬卵》《木卵》《尿胀卵》《算卵毛细》《叶(瘪萎义)卵》等,分明就是吴天保当初那一嘴下流,是粗痞话集大成的图解。配画的文字说明,无非是解释这些话各自的引伸义和常用法。画展总题则为《亚利玛:人民的修辞》,其前半句既是基督圣母名谓的倒装,也是白马湖人骂娘的谐音。
    大甲就不觉得这一恶搞是在毒害小朋友?
    有意思的是,他在那里开过好几个画展,每次都惨到了门可罗雀的程度。玩抽象玩具象都不灵,拉(斐尔)家的、达(芬奇)家的、米(开朗基罗)家的那些经典大师全帮不上忙,但唯独这一次重口味石破天惊,最狗血的灵感赚了个盆满钵满。市长和主编的宴会请帖送来了。记者的采访让他烦不胜烦。一些洋同行拉他去喝酒,白肤或黑肤的,长发或光头的,在酒吧里同他大谈“解构”或“当下”或“反抗”,听他答非所问胡言乱语也依然开心,依然攀肩搭臂众志成城,闹得他有点受宠若惊。
    “不就是个冻肉库吗?”我翻看画册和照片,不明白这种画展的伟大在何处,不知观众们为何热血。
    他乐得在床上翻了一个跟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憋出了连翻白眼的可怜样,“亚利玛,你真是土得……”
    “我土?骂人就不土?”
    “太对了。”他再次拍大腿,“就是要骂人,就是要用屎团子把资产阶级统统砸晕。你知道那些擂的死(太太)煎特焖(先生)吗?你知道他们扭着小屁股吃香喝辣,然后ni——(我提示他,nice?)对,nice,就是这个nice!你知道他们nice(优雅、有教养的)得多么痛苦吗?成天都端着,张嘴就谢谢,不是皮笑肉不笑,就是肉笑皮不笑,没日没夜地教养来教养去,水深火热呵,暗无天日呵。”
    “你的意思是……”
    “猪脑子,还没明白?那些阉货too nice都不会骂娘了,肾上腺素都断档缺货了,所以我们革命人民就得教他们骂娘,代他们骂娘,骂出他们的心花怒放……”
    我怀疑他胡扯,对那些观众并不理解,至少是不充分理解。事情肯定比他说的要复杂得多。但他一甩长发,径直去我家厨房找吃的,没耐心与我讨论。“我反正是成功了。”他在冷猪蹄上咬出了洋洋自得,“不瞒你说,我眼下放个屁,在艺术界那也是香的。不得了哇,没办法,门板都挡不住。”
    第二天早上,他迟迟没起床。我去拉窗帘时,发现他睡得平静,眼角流出一滴泪,正缓缓地下滑耳根,想必是坠入梦中什么伤心处。我暗自一怔。这家伙还有泪?我差一点笑出声来,忽然想起他昨天曾凝视过墙上一幅画,是他以前送给我的,土红色调的夕阳图。他面对那些可能早已陌生的色块和线条,那种老掉牙的架上绘画,好一阵发呆。
    眼下他梦中的一颗泪,与那样的发呆没关系吧?
    我很想摇醒他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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