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就应该去治!”饶是此刻,小汪仍然不愿意相信詹扬会为了到处可见的缺口而杀人,“这个世界,是不可能没有缺口的。”
“是啊!”詹扬突然狂笑,“有病就该去治,可是,这个世界给过我们穷人治病的机会吗?当我妈妈身患重病,身体一点一点地流脓糜烂的时候,谁为她治病!”
詹扬说着,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他失声痛哭着,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了针线,竟然单手将针穿过了自己被划伤的伤口。
一针一线,他慢慢地试图将自己的伤口缝上!
我看得头皮发麻,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母亲死于他七岁那年。”邢井幽幽说道,“死因是严重的皮肤疾病和细菌感染。”
这些天,邢井早已悄悄将詹扬的身世调查清楚了。詹扬出生在山区,自小跟随母亲生活,连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小时候的詹扬备受欺侮,时常被人骂作“野种”。母子二人一直拮据度日,直到詹扬七岁那年,詹扬的母亲生了重病。
据说,生病后,詹扬的母亲身上长满了许多脓疮,由于处理不及时,那些伤口一天天恶化扩大,最后变成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散发着臭味的大口子。年幼的詹扬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身上的伤口蔓延,直至死去。
那一幕,成了詹扬心底永远无法抹去的阴霾。
后来,有难得的好心人将依偎在母亲发腐的尸体旁的詹扬带出了大山。詹扬在辗转几家福利院后,开始只身一人讨生活。从小到大,詹扬连一天快活的日子都没有过上。
“快住手!”小汪看詹扬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然而,詹扬却执着地继续缝合着手上的口子。单手缝纫,饶是缝纫技术娴熟的詹扬,速度也变得缓慢异常。他忍着剧痛,手上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他双目猩红,剧痛之下,他的表情里偏偏又夹杂着难掩的兴奋。
这些年,在李央的皮革厂里,詹扬可以肆无忌惮地缝合各种口子,那一定是他最激动的时刻。
詹扬手上的伤口终于被缝上了。他熟练地打了个针结,用牙齿咬断了线头。再抬头时,詹扬满嘴鲜血,手持针线,缓缓地朝着马友良的尸体爬去。詹扬的心思,在贪婪的眼底显露无遗。
大汪拦在他与尸体之间:“该停止了,侮辱尸体,也是重罪。”
“警官,求求你了,我太难受。你们要抓我,我认了,求求你,让我给他缝上伤口吧!”詹扬苦苦哀求着,那样子,像极了毒瘾发作的吸毒者。
“喂,小子,我问你。l和你是什么关系?”我趁势问道。
听到l的名号,詹扬止住了哭腔:“你们要抓他?”
l果真没有骗我,詹扬知道他的一些信息。
“他在哪里?”我心急道。
“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他是我的恩人。”詹扬十分坚决。
“恩人?”我琢磨着,“他救过你的命?”
“他帮他掳过人。”邢井一语道破詹扬的言外之意。
我即刻明白了过来,以詹扬的能力,倘若没人帮助,他很难顺利地将马友良和周清母女掳走。
“你这个白痴,他这是在害你!”我咒骂道。
话音刚落,猛地一声枪响,一枚子弹穿过木窗击碎了悬在我们头顶上的灯。屋子里顿时陷入了黑暗。
“是l!”我提醒。
詹扬腾地起身,撞开我们,跃下了木窗。
“大汪、小汪,通知所有人,一定要抓到l!你们保护周清!”邢井说着,跟着跳下了木窗。
我没有想太多,翻过窗台,毫不犹豫地跟随二人跳了下去。失重感骤然而来,这比我想象中的要高。落地后,我强忍着扭伤的疼痛,追上了他们的步伐。那一声枪响,将郊外的住户从梦乡中惊醒,星星点点的灯亮了起来,三三两两穿着睡衣的人从家门里探出了脑袋。
詹扬踩着急促的步伐,蹿到了一片望不见边的草丛里。圆月孤零零地悬在空荡荡的夜空上,抬头望去,仿佛有人在平整的天幕上剜开了一道圆形的大口子。詹扬狂奔着,没几步就要仰头望月。
詹扬的速度不慢,我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他。就在他又抬头看月的时候,詹扬被绊了一跤,我们趁机缩短与他的距离。詹扬没有束手就擒,起身继续逃,邢井在几次鸣枪警告无效后,停了下来,他手中的枪瞄准了詹扬的腿部,扣动了扳机。
詹扬惨叫倒地,我长舒一口气,正要上前将他擒住,一道忽远忽近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魔鬼在你心口撕开了一道永远都不能愈合的伤口,你已忍受了这么多年缺口遍布的生活,该挣脱了。你将死于可怕的执念。”
我顺着声音望去,一道黑影从黑夜里缓缓走来。是他!岛区传闻中可怕的杀手l!
终于正式见面了,我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的双手放在兜里,仿佛随时会从里面掏出一柄枪。他穿着一身黑色长衣,风吹起了他的衣角,月光下,他高瘦的身影散发着一股让人胆寒的气息,我胡思乱想着,那是不是传说中的杀气?l没有遮掩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轮廓分明,就算丢到茫茫人海中,也算得上俊美。
“这是在宣判你的裁决宣言吗?”我嘲弄般地盯着他,“今夜,你插翅难飞!”
“鹿远,这句话,邢井无数次地对我说过。”
邢井如临大敌,枪口对准了l。l无动于衷地伫立着,身上却满是危险的气息。他与詹扬站得太近了,邢井生怕l对詹扬不利,不敢轻举妄动。l脸上的云淡风轻与邢井眉头的凝重在皎洁的月光下形成鲜明的对比。
l像见了老朋友一样打招呼:“邢井,你的破案速度又慢了。”
邢井沙着嗓子:“在我眼皮底下,你有把握杀了詹扬还能全身而退吗?”
我揎拳捋袖:“你还真是胆大,又一个人来。今晚你要是能跑掉,我跟你姓!”
“你恐怕要失望了。”l自信道,“你们的依仗,就是前来增援的警察吗?”
我的心底一沉,先前,为了不让詹扬起疑,邢井命令所有警察与我们保持两公里以上的距离。算了下时间,他们早就应该到了才对。然而,无垠的郊外,迟迟未响起警笛。
邢井的对讲机里传来了大汪的声音:“老板,你们在哪儿?增援的警车被路上突然堆积的大石头挡住了去路,暂时赶不到。”
我怔了怔,旋即嘲讽:“我还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竟然还耍这种手段。”
l像看玩物一样打量着我:“你比我想象中要适合成为警察。你并不那么痛恨警察,至少,你已经和邢井并肩作战了。”
我嫌恶地瞥了一眼邢井:“闭嘴。我和他的账,总有一天要算。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l不再接我的话,他侧头看向詹扬,回答了邢井先前的问题:“没错,在你的眼皮底下,我没有办法裁决他后,还能全身而退。”
詹扬直勾勾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早已忘记了中弹的疼痛。躁动的他恨不得一飞冲天,把恰似空洞的月亮堵上。
l话锋突转:“只是,他的路,他自己会走,何必劳烦我。”
l大袖一挥,手中多了一杆枪,枪口对准的方向是我们。
三人两枪,对峙数秒后,l徐徐开口:“詹扬,是时候解脱了。你不能在牢房里度过余生,那里面,有数不清的铁窗,有数不尽的枪孔。你将面对犯人和警察的五官,吃着他们用大碗装着的食物。那么多缺口,你能够忍受吗?”
詹扬打了个激灵。
“詹扬,不要做傻事,我会为你申请治病。”邢井向詹扬郑重承诺道。
“不是所有病,都能被治好的。”l冷笑。
“够了!”我插嘴道,“两个大男人,在这儿打起了嘴仗,有意思吗?l,不要再婆婆妈妈了,说,为什么盯上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成为警察?”
l兀自忽略了我的问题,他平淡道:“詹扬,有时候,回头看看,那便是解脱的路。”
詹扬战战兢兢地起了身,回过了头。我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草丛堆的地面上被挖开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大坑,大坑里,倒置着数柄尖刀,刀口绽放着凄厉的寒光。
我和邢井皆是一惊,邢井正要上前,l对着邢井的脚底开了一枪,子弹落在我们身前一米远的地方。
詹扬面露狂色,那一处大坑,激起了詹扬想将它填平的欲望。詹扬抬脚,迈出了他的第一步,而后是第二步、第三步,紧接着,詹扬连奔带跑,冲向了那道大坑。
邢井开枪迎击,l飞身蹿到了一块大石后。枪林弹雨袭来,邢井拉着我,不断后退。大石成了易守难攻的堡垒,l没有杀我们的意思,仅用子弹将我们步步逼退。
终于,詹扬到了大坑旁。
l不再开枪了,他正做着最后的宣判。
“我许你解脱,在你弥留的最后一秒,你将感受到无穷的快意。”
尖刀刺穿了詹扬的身体,鲜血飞溅,他选择用他的躯体填补这道为他设下的陷阱。
我和邢井冲上去救人时,詹扬没了气息。他圆滚滚的双眼直到死前的一刻都未闭上,他的眼球血红欲滴,微微扬起的嘴角仿佛在告诉我们,他死在了快感里。
“鹿远,你一定会成为警察,这是他们对你命运的裁决。”这是l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待我和邢井转头再寻l,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漆黑的幽夜里。
警笛声姗姗来迟,数不清的警察将郊外搜了个天翻地覆,l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邢井与l的交手,最终以l的胜利告终。
岛区陷入了寒冬,轰动一时的“封孔狂魔案”终于破获。
但我清净的日子却十分短暂。
几天后的深夜,我的家又一次被l破门而入。望着桌上叠放着的警察考试资料,我气得咬牙切齿。我再度来到了西岸分局,踢开了邢井办公室的门:“我要看‘l连环杀人案’的卷宗。”
邢井没有抬头:“出去。”
“鹿远,你真把西岸分局当成你家了?‘封孔狂魔案’已经结束了,请你不要再掺和裁决所大案。”大汪警告道。
“我有选择吗?一年后,如果l没有落网,我就会死。得了吧,整个警界花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抓到l,我可不想把命交托在你们这些无能的警察手里。”
邢井满脸冷漠地起了身,他扫了我一眼:“鹿远,你不是痛恨警察吗?为什么要来做该警察做的事情?”
我的目光没有从邢井脸上挪开:“如果我不满足他的要求,他会杀了我,你觉得l是在开玩笑?”
“你放心,在你死前,我会抓到l。”
“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
“因为我是警察。”
邢井的回答刺痛了我的心。
在那一次大爆炸中,邢井也对一个小女孩儿说过同样的话。
大火灼烧着天地,就连空气都变得滚烫,热浪袭来,即将吞噬整个世界,我从来没有那么渴望救下一个人。那张只有十岁大的可爱面孔,在火光冲天中瑟瑟发抖,小女孩儿在哭泣,炽热的空气正在侵蚀她的皮肤。
“相信我,把手给我。”邢井对小女孩儿伸出了手,“我一定把你救出去,我会是一个好警察,相信我!”
得到邢井的承诺,小女孩儿递出了小手,她把自己的生命全部交托给了邢井。
但最后一刻,邢井松手了。
爆炸声,响彻天际。
“你还有脸说这样的话!”我一拳挥在了邢井的脸上。
小汪和徐萧莜都被吓到了,她们没想到我会动手。邢井的嘴角流了血,他仍然稳稳地站在原地,没有还手。我又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终于,徐萧莜和小汪拉住了我。我的情绪失控,脑海里全是小女孩儿的脸庞。
“鹿远,你疯了吗?”小汪把我按在了墙上。
“我疯了?”我声嘶力竭,“你问他,我有没有疯!”
“别再无理取闹了,如果老板还手,你早就躺在地上了!”小汪厉声道。
我冷笑着:“他有脸还手吗?邢井,你有脸还手吗?洛洛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我说的这个名字,让邢井全身战栗。
如果说我和邢井在警校期间的冲突都还是小打小闹,那洛洛的死直接导致我和邢井势不两立。每当想起洛洛被大火吞没的身影,我的心就会被灼疼。
我挣脱小汪,跨到邢井身前:“我不会相信警察,因为你,因为洛洛;我曾经试图不去痛恨警察,也因为你,我办不到。”
那一切发生在我们马上要从警校毕业的那一年,那一场大爆炸,不仅夺走了一个小女孩儿的生命,也彻底烧毁了我和邢井之间和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