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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的故事 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

    鸟的故事
    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
    北海鲲鹏徐展翅,
    南方凤凰正凌云。
    树梢有个知更鸟,
    半路有只猫头鹰。
    猫头鹰在叫,
    知更鸟在笑。
    你问谁笑谁?
    只有天知道。
    吓死的鸟
    一只海鸟飞到了鲁国的郊野。
    鸟很大,单单头就有八尺高。
    鲁是文明古国,国君也是侯爵,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新奇好看的鸟,何况它还是从海上飞来,到鲁国躲避台风的。鲁国君臣的心中,便充满感动和遐想。
    啊!它那坚强的身躯一定穿过了风雨,它那明亮的羽毛一定洒满了阳光,它那展开的双翅一定担负着神圣的使命,要不然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呢?
    总之,鲁国君臣对它喜欢疼爱得不要不要的。
    于是决定,设国宴款待。
    国宴设在庙堂,规格是太牢和九韶。
    太牢就是至少有牛、有羊、有猪的宴席,叫做三牲齐备。如果再丰盛一点,还可以有鸡和鱼。这些肉食放在鼎里,米饭和五谷杂粮则放在簋(读如鬼)里。鼎和簋都是青铜器,只不过簋是双数,鼎是单数,周王(天子)九鼎八簋,公爵和侯爵七鼎六簋。
    那只海鸟面前,就这样琳琅满目。
    九韶则是宫廷音乐,演奏乐器有编钟和其他,还有合唱团伴唱,舞蹈队伴舞,金声玉振,眼花缭乱。
    这就叫钟鸣鼎食,很大的排场。
    然而怎么样呢?
    那海鸟却死了。
    怎么死的?
    吓死的。
    想想也是。这种场面,它哪见过?
    不敢吃不敢喝,可不就死了。
    好好一件事,怎么会弄成这样?
    庄子说,因为他们太不把鸟当鸟。
    这话幸亏没被惠子听到,他听了会狂笑的。
    但在庄子那里,这话一点都不可笑。
    因为他有一个观点:
    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也都是自然的。
    因此,是人就要当人,是鸟就要当鸟,是什么就要当什么,包括猪、牛、马,都一样。
    这一点,后面还会讲到。
    把鸟当鸟,又该怎么做呢?
    那就应该让它回归到大自然,住在森林中,飞进沙洲里,浮在水面上,吃泥鳅和小鱼,跟蛇在一起。
    这才真是善待那只海鸟。
    把它当国宾招待,反倒不对。
    用庄子的话说就是:
    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
    己养,就是自己的生存方式。
    鸟养,则是鸟的生存方式。
    不要用“己养”来养鸟,就是不要按照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理想追求去安排鸟的生活。
    对待鸟是这样,人呢?
    当然更该如此。
    实际上,这里说的鸟,也可以理解为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体,包括子女和学生。这里说的生存方式,也包括许多方面,比如饮食习惯和审美趣味。
    庄子的故事,本来就是讲给人听的。
    一个深刻的道理,也蕴藏在这里了。
    什么道理?
    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
    庄子说过这句话吗?
    当然没有。
    这层意思是我们总结出来的。
    不妨再看海鸟的故事。
    实话实说,鲁国那位侯爵大人还真没坏心,太牢和九韶在他看来也确实是最好的东西。但他一片好意换来的是什么呢?自己心爱的海鸟被吓死了。
    害人害己呀!
    教训深刻啊!
    这就告诉我们:
    首先,个体和个体是不一样的。你喜欢的,别人未必喜欢;你欣赏的,别人未必欣赏。弄得不好,便南辕北辙,适得其反,好心真的变成驴肝肺。所以:
    不要把自己的好恶强加于人,哪怕那是一只鸟。
    其次,问题也不在苦日子还是好日子。
    那在哪里呢?
    真实不真实,自由不自由。
    鲁国的盛情款待之所以害死了那只鸟,就因为钟鸣鼎食对于它既不真实也不自由。所以,不但强迫别人过苦日子是不对的,便是强迫他过好日子也不对,何况你心目中的美好生活到底怎样还两说。
    没准,你觉得乐不可支,他认为苦不堪言呢?
    也因此,真正爱鸟,真正为鸟好,就应该把它放回大自然,让它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哪怕你认为那很苦很难受。同样的,真正爱一个人,真正为他好,就应该让他走自己的路,哪怕他会摔跟头。
    家长和老师,你们做得到吗?
    很难吧!
    为什么难?
    看过下一个故事就知道了。
    本节故事见《庄子·至乐》及成玄英疏
    鱼变的鸟
    北海有一种鱼,名字叫鲲。
    鲲,不知有几千里长,看上去就像日本。
    它变成鸟,就叫鹏。
    鹏,也大得不得了,也不知有几千里长。
    变成鹏以后,它就从海上飞起来了。
    那真是一种极为壮观的景象:原本无风三尺浪的海面忽然刮起龙卷风,旋转的气流直上九万里。鲲鹏便在这旋风中一跃而起,展开的翅膀就像从天顶垂到海面上的云。海上水波相激,浪花飞溅,高达三千里。
    就这样,它将用六个月时间从北海飞往南海。
    于是,鴳雀就笑起来了。
    鴳读如宴。鴳雀就是鷃雀,鷃和鴳读音一样。鴳雀是生活在麦田里面的候鸟,也叫老扈或鹌。每到秋收的时候它就会飞过来,叫起来,催着农民收麦子。
    意思是:快点快点,再不动手就晚了。
    古人称晚为晏,所以叫它鷃雀或鴳雀。
    总之,这是一种很小的鸟。
    而且叽叽喳喳。
    我们不知道,鲲鹏飞过田野那天,是不是正好赶上秋收季节,当然也不知道那时鴳雀在干什么。反正鴳雀是看见鲲鹏了,而且还嘻嘻哈哈地笑了。
    那么,鴳雀笑什么呢?
    它说,这家伙是要上哪儿去呀?你看我们,飞到树梢就停下来,实在飞不高就落到地面。像这样在蓬草和蒿草上面翱翔,不也很好吗?这家伙要干什么呀?
    跟鴳雀一起嘲笑鲲鹏的,还有斑鸠和蝉。
    它们都说:是啊,是啊,跑那么远干吗!
    鲲鹏却不予理睬,只管飞自己的。
    庄子管这,叫:
    逍遥游
    这是一个常常被用来励志的故事。
    讲故事的人会说:我们应该学习鲲鹏,要有远大的理想。不要像鴳雀那样胸无大志,苟且于蓬蒿之间。
    但是抱歉!你们搞错了。
    讲这种话的当然也有,比如陈胜。
    原文是: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哈哈,此燕雀可非彼鴳雀。
    庄子也不是陈胜。他绝不可能励志,更不会说鴳雀不如鲲鹏之类的话,尽管庄子对鴳雀不以为然,甚至还颇有讥讽。但是这种态度跟鴳雀能飞多高多远,有没有雄心壮志毫无关系。那样想,是误读了庄子。
    为什么呢?
    因为海鸟的故事告诉我们,在庄子看来,一切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人有人的,鸟有鸟的,谁都不比谁高明,谁都不比谁正确,谁也别想改变谁。
    由此不难推论,大自然赋予的生存方式,也应该是鲲鹏有鲲鹏的,鴳雀有鴳雀的。既然如此,鴳雀苟且于蓬蒿之间,请问有什么可笑,又岂能嘲笑?
    那么,庄子难道没有嘲笑鴳雀?
    当然嘲笑了,因为鴳雀可笑。
    怎么可笑?
    哪里可笑?
    有什么不对?
    嘲笑鲲鹏。哈哈哈,你飞那么高干什么?你飞那么远干什么?这就可笑。为什么可笑?因为我的人生与你无关,鲲鹏的人生也与鴳雀无关,鴳雀笑什么?何况那大的一声不吭,小的反倒嘲笑大的,岂不滑稽?
    所以,千万不要因为肯定自己的活法而去嘲笑别人的生存。要知道,自然界每个物种的生存方式都是天之所赋,谁都没有权力剥夺,没有资格嘲笑。如果偏要去嘲笑别人,最后被嘲笑的就是他自己。
    鴳雀成为反面教员,原因就在这里。
    庄子的寓言,却不止这一个寓意。
    只不过,我们还得再讲故事。
    这些故事里面有鸟,还有别的。
    本节故事见《庄子·逍遥游》
    躲藏的鸟
    平时,森林里总是很美好。
    这天应该也一样。鸟儿在枝头歌唱,麋鹿在草地上舞蹈,游鱼也探出了水面。但是突然之间,游鱼沉入了水底,鸟儿们躲藏起来,麋鹿跑得无影无踪。
    怎么,老虎来了?
    不,来了个美女。
    美女也许叫西施。
    也许叫丽姬或者毛嫱。
    结果,鱼、鸟和麋鹿全都吓坏了。
    这就叫:
    沉鱼落雁
    沉鱼落雁,是鱼和鸟都吓得躲起来吗?
    没错,本义如此。
    原文是: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
    只不过,后来有了“羞花闭月”这个词,沉鱼落雁的意思才变成一个女人漂亮得让鱼和鸟自愧不如,就像花儿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月亮觉得没脸见人。
    但,这绝不是庄子的意思。
    庄子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不同事物没有可比性,因为天赋和本性不同。比如人们都说住在湿地就会腰疼,请问泥鳅同意吗?都说住在树上就会害怕,请问猿猴同意吗?都说毛嫱和丽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然而鱼、鸟、麋鹿都吓跑了。
    那么请问:
    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是啊,谁有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呢?
    恐怕只能说:
    立场不同,判断和判断标准也不同。
    此话不假。比如法国人那里就有民谚说,如果你去问雄蛤蟆什么是美,它一定回答是雌蛤蟆。这句话曾经被钱钟书先生用文言文这样译出:
    何谓美?
    询之雄蛤蟆,
    必答曰:雌蛤蟆是!
    难怪鴳雀会说:我腾空而起,几十尺就落下,这也是飞翔的最高境界呀!
    原文是:
    此亦飞之至也。
    鴳雀这样说并没有错,因为几十尺高就是它飞翔的最高境界。我们不能用鲲鹏的标准去衡量它,就像不能按照成年人的水平去要求小朋友。
    最高境界,哪有统一尺寸?
    遗憾的是,飞不高也飞不远的鴳雀,却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规范鲲鹏,这才特别可笑。
    所以庄子接着说:
    此小大之辩也!
    辩,就是辩论,辩论境界的标准。
    不过,也有版本写成“辨”。
    辨,就是辨别,辨别境界的高低。
    一字之差,完全不同。
    那么,到底是辩论,还是辨别?
    不妨再看一个故事。
    这故事说,有个老头给猴子发橡子。
    他问:早上三个,晚上四个,行吗?
    猴子们都很愤怒,龇牙咧嘴说不干。
    老人马上改口:那就早上四个,晚上三个。
    猴子们都喊万岁。
    实际上,早上三个,晚上四个,是一天七个。早上四个,晚上三个,也是。有区别吗?
    没有。
    庄子说,像这样想不通的,就叫:
    朝三暮四
    朝三暮四的本义,正是这样。
    这就告诉我们,不但不同的事物没有可比性,就连同一事物也没什么好比的,因为本质上一样。
    那么,庄子还会要求弄清小和大的区别吗?
    也不会。
    所以,小大之辩,只能是辩论的辩。
    写成辨别的辨,就错了。
    实际上,庄子的思想是一贯的,朝三暮四也跟沉鱼落雁都在《齐物论》篇。齐是平齐,物是万物,齐物论蕴含的重要的思想则可以这样表述:
    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
    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高明。
    因此,谁都不要去强迫干涉别人。
    如果说我们还可以做什么,那就是把人当人,把鸟当鸟,把鲲鹏当鲲鹏,把鴳雀当鴳雀。
    需要辨别高低贵贱吗?
    不需要。
    那么,最高境界到底有没有标准呢?
    有,这个标准就是:
    真实而自由地活着。
    这也就叫逍遥游。
    逍遥游和齐物论,是庄子最重要的思想。
    合起来,则可以这样表述:
    真实而自由地活着,不要攀比。
    那么,按照这个标准,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固然是逍遥游,鴳雀们在蓬间嬉戏难道就不是?
    当然也是。
    所以,鲲鹏就没有嘲笑鴳雀。它并不跟鴳雀讨论什么是飞翔的最高境界,只管飞自己的。因为鴳雀有鴳雀的境界,但不属于鲲鹏,那又何必要过问?
    当然,鴳雀硬要辩论境界的高低,也是它的事。
    因此,我们可以赞美鲲鹏,但不必嘲笑鴳雀。或者换句话说,你不妨嘲笑它的嘲笑,却不可以蔑视其生存方式,嘲笑它飞得不高,没有远大理想,等等。
    也就是说:
    任何人都不能以己之长笑人之短,不能以一种自由嘲笑另一种自由,以一种真实嘲笑另一种真实。
    同样,庄子的寓言也绝不是什么励志故事。
    那是什么呢?
    关于自由与平等的故事。
    自由平等,才是《庄子》一书的核心价值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则是陈胜的。毫无疑问,那鸿鹄之志你当然可以有,更可以有鲲鹏之志。但,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请不要强加于孩子,好吗?
    本节故事见《庄子·齐物论》
    凤凰和猫头鹰
    庄子的寓言里还有只鸟,叫鹓鶵。
    鹓鶵(读如渊除)是凤凰的一种。
    故事是讲给惠子听的,时间距离庄子向魏文侯借钱应该很久很久,场景跟站在桥上看鱼也不相同。因为讲这故事的时候,惠子已经是魏国的丞相。
    魏国又叫梁国,国都在大梁,也就是今天河南省的开封市。国王则是魏文侯的孙子魏惠王,在历史上也叫梁惠王。梁惠王继位后,便把惠子请来做总理。
    庄子决定去梁国看望老朋友。
    惠子听说,立马吓了一跳。他倒不是怕借钱,而是有人对他说:庄周是要来夺你的相位。于是,惠子下令在城内拉开大网搜捕,搜了三天三夜。
    庄子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惠子很尴尬。
    庄子问:南方有种鸟叫鹓鶵,你知道吗?
    惠子不说话。
    庄子说,告诉你吧!这种鸟儿不是梧桐不栖,不是竹实不食,不是甘泉不饮。它从南海飞往北海时,路上遇到只猫头鹰,嘴里叼了只死老鼠。猫头鹰以为鹓鶵是抢饭碗来的,就对着那凤凰大叫一声:嚇!
    嚇读如褐,是恐吓和恫吓的声音。
    猫头鹰在古代,也叫做鸱枭(读如痴销)。
    所以这声音也叫鸱嚇。
    讲完这一声鸱嚇,庄子便对惠子说:现在,老兄也要为了你那梁国的相位来“嚇”我吗?
    惠子很狼狈。
    可惜,这也是往往被误读的故事。
    人们都说,这里表现的是庄子的清高啊!
    怎么着,难道不是吗?
    看起来是。你看那凤凰,不是梧桐不栖,不是竹实不食,不是甘泉不饮,岂不清高?再看那鸱枭吧,嘴里叼只死老鼠还怕别人来抢,难道不猥琐?
    但是,不对呀!
    什么地方不对?
    不符合齐物论的思想。
    在《齐物论》里,庄子曾经说过,人类吃肉,麋鹿吃草,蜈蚣吃蛇脑,鸱枭和乌鸦吃老鼠,不过都是各自的生存方式罢了,根本就没什么对不对的。
    当然,万事万物都平等嘛!
    那么,他还会认为鸱枭叼只死老鼠有错吗?
    不会吧!
    毫无疑问,庄子是喜欢凤凰,但不等于他就会蔑视鸱枭,就像他喜欢鲲鹏却不蔑视鴳雀。所以,正如鴳雀的问题不在飞得低,鸱枭之错也不在吃死老鼠。
    那在哪里?
    太把那死老鼠当回事了。
    如此不明白人各有志,这就可笑。
    而且吃相也太难看。
    不妨设想一下,如果那猫头鹰不是一声鸱嚇,而是欣然邀请凤凰共进晚餐,结果会怎么样?邀请会被礼貌地谢绝,腐鼠依然归它独享,还不会被嘲笑。
    聪明与愚蠢,真是一念之差。
    但,不是说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吗?
    没错。不过这里说的施,是“强加”的意思。善意地邀请别人分享和共享,却一点问题都没有。
    关键在哪里呢?
    真实而自由
    真心诚意地发出邀请,是真实。
    接不接受由对方决定,是自由。
    这才是庄子主张的。
    他当然也不会励志。
    看看树的故事,就知道。
    本节故事见《庄子·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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