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卓彦最近工作忙，他升部长了，现在可谓是顺风顺水的。
    我现在写东西也是顺风顺水，不必像之前那么累了，可以安安稳稳地写，想休息的时间也多。
    我妈三天两头往我们这里跑，给我送十全大补汤。
    什么保胎的营养品，和农村问亲戚们的土配方，她都给我送。
    现在希望越大，将来也会失望越大，我并不想看到我妈空欢喜一场，最后就跟她招了，“妈……我其实没怀孕。”
    “你——”
    我妈急得跺脚，“好啊，你现在翅膀硬了，跟男人一起骗你妈？！”
    “对不起妈……我也没有办法了，我只是想和江卓彦复婚而已，我俩已经复婚了，孩子的事情我们顺其自然。”
    我说着，便也豁出去了，“妈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不还手。”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的？从小到大我又不是没打过你！”
    说着，我妈叹了口气，揉着额头，“不过这次算了……我真的拿你没辙了，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就让你成了魔似的，但是……”
    我妈突然哭了起来。
    我一愣，“妈？”
    她呜呜咽咽，“你俩不要孩子怎么能行啊，本来孩子的事情就是你俩一个隐患，我还以为你真的怀孕了，谁知道你没有，那你以后怎么办，又复婚了，要是你和他以后再因为孩子的事情吵起来，可怎么办……我的闺女怎么就这么命苦！老天爷，你怎么要对我闺女这么残忍！”
    “妈……好了妈，你别哭了吧。”
    我拍着我妈的后背，叹了口气，“放心吧，我和江卓彦不会再离婚的了，我俩都达成共识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一起面对。”
    “说的倒是轻巧，情话谁都会说，现在你和他旧情复燃了，可是以后呢？再过几年，等到你们三十岁了，你看看谁不要孩子啊！到时候面对外人说闲话，家里的压力，你们能顶得住吗？真是我的傻闺女，怎么就不听妈的劝，非得一根筋唉！”
    “……”
    我妈其实说的也有道理。
    她老了，现在头顶很多白头发。
    我经常听到洛然抱怨，说妈老是让他白天给她剪白头发。
    岁月不饶人，再美的光阴都会逝去。
    我每次都跟洛然说，“妈让你给她剪头发，你就给她剪吧，别冲她发脾气，其实妈有的时候心里也很苦，但是她也不知道该跟谁说……咱妈挺好的。”
    洛然哼了声，“老姐，你又给我灌心灵鸡汤。”
    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看到我妈脸上沧桑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褶子特别明显，是啊，人活着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我可以不去考虑我自己的感受，但是我不能不去考虑父母的。
    虽说儿女不是为了父母活着，也不是父母的工具，但父母给了你生命，生你养你，你若是不仁不义，她们该多寒心。
    晚上，我把我妈今天说的话，同江卓彦说了。
    他突然抱住我，抱得特别紧，“你看你，你又动摇了，我们不是刚结婚没几天的吗。”
    “这不一样……其实我们真的缺个孩子的，如果是丁克家族也就罢了，但是咱俩都不是啊。”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才说——
    “过几年，若是咱俩还没有孩子的话，就试管吧，到时候我们也有钱了。”
    我鼻头一酸。
    说好。
    很难相信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了这样的话。
    年后我和江卓彦住在一起，复婚的事情只有我家里人知道，江卓彦的父亲应该还不知道，反正我没说，江卓彦也没说。
    “有时间回去看看你父亲吧，我和你一起。”
    我总是这么跟他说。
    他也总是很敷衍地说好。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了了，就强制性命令他这个周末必须回去。
    他还是模棱两可的，“媳妇儿，好媳妇儿，我这段时间好忙的，等到我忙完了这一阵我们再回去行吗？”
    “你总是忙忙忙，其实你不愿意回去吧？可是为什么呢，明明你也了解真相了，你父亲并没有背叛你妈妈，他也没什么错，而且你所谓的继母，也不是你的继母。”
    “可是我跟他的关系从小就是那样的……你让我突然改变，我很不习惯。”
    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
    我们往往习惯了一种生活状态，转而便很难去适应另一种新的生活状态。
    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报道，一个科学家做过一个实验，若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冷战，时间超过两个星期，久而久之你就再也不愿意和这个人说话了。
    所以想要缓解关系就要趁早，不然可能一辈子都缓和不了了。
    就像江卓彦同他的父亲。
    两父子之间一直都有隔阂存在着。
    江卓彦不喜欢他的父亲，不跟他的父亲说话，不沟通，平时在外也不联系。
    而江卓彦的父亲则是对江卓彦漠不关心，除了给他必要的生活费之外，两个人再无任何交流。
    所以久而久之的，两个人都习惯了这种状态。
    现在若是和好，除非有一方先低头，可是江卓彦不愿意低头呢。
    “他毕竟是你父亲，你还能指望着老一辈跟你先低头吗，既然他没错，那你又何必纠结，同他好好地认个错，然后和好吧，难道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吗？”我这么劝着他。
    他叹了口气，说好，说再给他点时间，下个月就好。
    我同意了。
    但当时并不清楚，岁月不等人，有些事情有些人错过了可能就是一辈子。
    又过了几天，下午三点，还没到江卓彦的下班时间，他突然匆匆忙忙回来了，一脸的着急迫切，脸色都是发白的。
    “怎么了？！”
    “我爸突然病重，继母给我打电话，让我快点回去！”
    “怎么会这样？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好，我回来拿车钥匙的。”
    “别开车了，看你这样子开车也不好，坐出租车去吧，贵点就贵点。”
    他说好。
    我俩没再耽误时间，飞速地出了门。
    我头发也没梳，衣服还是家居服，不过就这样吧，毕竟现在事态紧急。
    他在看着窗外，也不说话。
    我拉住他干燥修长的手，江卓彦的手冰冰凉凉的。
    他是害怕了吧？
    我同他十指相扣，想要给他力量。
    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他切了一声，还是看着窗外，只留给我一个后脑勺。
    到了目的地，前面路况不好走，司机停车了，医院就在前方600米左右的地方，并不远。
    下车之后，他突然抱住我。
    怀抱那么紧，像是要将我嵌在他的骨髓里面似的。
    我也回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他瘦了点，肩膀都没有肉了，这男人我得哈好好养着让他胖回来才行啊。
    “没事，没事的，江卓彦，你还有我。”
    我说。
    “……”他什么话都没说。
    好半天才松开我，眼睛通红通红，抬眼看着天空，用力呼出一口气。
    我勾勾嘴角冲他笑了一下，“傻。”
    “走吧！”
    他拉着我往医院走。
    我看到江卓彦的父亲，之前还是微胖的一个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现在却是瘦骨嶙峋，瘦的皮包骨头了，眼睛也是没有神韵，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人，现在只留着最后的一口气，好似在等着我和江卓彦过来。
    “爸。”
    江卓彦站在床边，一只手抄着口袋，居高临下，声音特别沙哑。
    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的人，面目全非的人，突然扯着嘴角冲着江卓彦笑了笑。
    那么无害的神情，倒像是一个孩子。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死亡其实离自己很近。
    “爸。”
    江卓彦又叫了一声爸。
    他哭了。
    大颗大颗眼泪滚落。
    印象中，我只看到过江卓彦掉过一次眼泪。
    就是在我俩闹分手闹得特别厉害的那段时间，那个时候是真的觉得要掰了，谁知道他突然服软，抱着我哭，声嘶力竭的，像是失去了整个世界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一下子就心软了。
    床上的人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江卓彦的话，他只是笑着，这个时候也说不出话来。
    江卓彦双膝跪在了床前，握住了老人的手，“爸……对不起，对不起。”
    床上的人，用自己的食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江卓彦的手背。
    那意思像是有话要说，奈何他现在连同嘴里都插满了管子，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转过了身去，捂着嘴巴哭。
    江卓彦的“继母”走了过来，拍拍我的后背，然后趴在我的肩头，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下去。
    我觉得病房实在是太压抑了，我特别想痛苦一场，为了这个老人，也为了江卓彦，更是为了我自己。
    女人拉着我走了出去，出了病房，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这才肆无忌惮哭出声来。
    女人递给我一张纸巾，让我擦擦眼泪，我说谢谢。
    她在我旁边坐下。
    “你叫洛陌，对吧？”女人眼睛含着一汪水光。
    “嗯。”我点点头。
    “我可以叫你陌陌吗？”
    “嗯可以的。”
    她冲我笑了一下，笑容有些牵强，“好孩子，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在卓彦上大学的时候，谢谢你一直陪在卓彦的身边替他爸爸照顾他。”
    “没事的，因为我爱他。”
    “真好……你们还有爱的时间和精力，可是我老了，我们都老了，爱不动了。”
    她叹了口气。
    其实这么看上去，这个女人保养得挺好的，整个人也透着岁月静好的气息，可是再美的人，也会被岁月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
    她自然也不例外。
    “阿姨，江卓彦的父亲得了什么病啊？”我问。
    “肝癌……被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而且还有——”
    女人突然哭了起来，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在脑部发现了恶性肿瘤……为什么他这么好的一个人要这么命苦呢？”
    都说好人不长寿。
    或许就是这个理吧。
    可是比起做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还是想做一个好人。
    “其实我并不是卓彦爸爸真正的妻子，这些年他为了照顾我们母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嗯我知道，以前江卓彦的父亲跟我说过了，其实他真的还不错呢。”
    “对啊，他很重义气，但是又很爱他的妻子，无论我怎么劝他放弃那个女人，忘掉那个女人，可是他就是忘不掉。他爱了他妻子一辈子，可是他现在快要死了，他也见不到他妻子一面了，陌陌你可以帮我吗？”
    女人泪眼婆娑，握着我的手拍了拍，“我不想让卓彦爸爸带着遗憾离开，你能不能劝劝卓彦，让他联系一下他的母亲，让他母亲同江卓彦的父亲见一面。”
    “好。”
    我觉得这件事情不难。
    毕竟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我知道江卓彦的父亲已经是将死之人，除非出现什么医学史上的奇迹……
    完成一个老人的夙愿，总归是好的。
    我把这件事情跟江卓彦说了。
    原本以为他会同意，谁知道他想都不想就斩钉截铁拒绝了我。
    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遗憾总归是好的，因为人并不完美。”
    “可是若在有生之年可以弥补遗憾的话，为什么不呢？”
    “因为有些遗憾，不作为最好，我爸妈的情况和我们不一样，她们已经分开了这么多年，如果我是我爸，我不喜欢让心爱的人看到我临死之前那么憔悴又狰狞的样子，我宁愿在她的心里，一直保持着我最帅气的样子，你懂吗？”
    “原来这就是你的想法，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憔悴又怎么样，狰狞又怎么样，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才不会在乎这些。”
    “对，我知道，但是你本末倒置了媳妇儿，我爸很爱我妈，但是我妈没有那么爱我爸。”
    “所以才更应该让你妈来啊！你爸爸那么爱你妈，他忍着这么多年都没找你妈，现在他快要死了，他多想见心爱的人最后一面，你应该成全你爸爸！”
    “别说了，我不想再提那个女人，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我的事情包括我爸的事情，都与她无关。”
    江卓彦这次很坚决。
    雷打不动的坚决。
    这几天，他几乎不眠不休陪在他父亲身边。
    我跟他一起照顾，想跟他换班，让他好好休息，但是他说不用。
    他声音都变得有些粗噶了，说，“我也就只能尽这几天的孝心了，你不用管我。”
    我知道江卓彦一定特别特别难受，我也不好受。
    除了第一天他哭得稀里哗啦的，其余的几天他都没有哭。
    我怕他身子累垮了，好几次我都劝他休息一会儿，可是他就是这样，不眠不休，一直陪着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