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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老恒言

    慈山居士曹庭栋所著书,寒斋只有《逸语》十卷,《永宇溪庄识略》六卷,皆乾隆时原刻,《老老恒言》五卷有两种,其一为光绪己卯孙氏刻本,收在槜李遗书内,其二题光绪癸卯偶园刊本。案槜李遗书本孙稼亭跋云旧本罕存,金眉生得之私为枕秘,既而刻之乡塾,曾以一册见贻,因重校付梓,今偶园本有同治九年金氏序,文中恬字未避讳,板式行款及中缝上下鱼尾等悉与《永宇溪庄识略》相同,当系所云乡塾原板,后为偶园所得,改刻年代,此类事盖数见不鲜者也。《识略》卷六为识阅历,即自撰年谱,记文甚简,而事多有趣味。乾隆十一年丙寅下云:
    “是岁著《逸语》,勿少懈。注及盗泉二字,未考所出,检《水经注》已终卷不得,忽风过几案间,揭开盗泉出处,乃注明之。”与孙渊如的《孔子集语》相比,《逸语》自觉谨严少逊,唯因此亦别有其风趣,注语多通达,如盗泉一节即是好例。《逸语》卷十,《州里》第十九引《尸子》云:
    “孔子至于暮矣而不宿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注云:
    “盗泉,《水经注》曰,洙水西南流,盗泉水注之,泉出卞城东北卞山之阴。盖盗泉近孔子之居,孔子往来常过之,既不宿其地,亦不饮其水,故记者志之曰,恶其名也。愚谓不宿不饮,必有心恶其名而然,圣人不若是之迂也,盖暮矣可宿而犹可无宿,即不宿,渴矣可饮而犹可无饮,即不饮,行所无事而自出于正,特在记者窥测之,则以为恶其名耳。然学者苟即是说而推焉,亦足为慎微谨小之方也。”
    曹氏自称慈山居士,《老老恒言》孙跋中云,园有土阜数仞,因家居奉母,命曰慈山,晚岁即以自号,年谱乾隆九年甲子下云:
    “邑中有濬河之役,园艮隅余隙地,令堆积淤泥,人便之,更拆去北廊五架,尽为堆积地,数日间岿然成山,以恰值母寿,名曰慈山。尝赋诗,有时维二月九,春和气融漾,慈帏敞寿筵,适对兹山爽,兹山讵云高,我乡却无两之句。”此说慈山原始,更为详尽。跋又云,乾隆丙辰词科再启,君与兄古谦明经庭枢均以宏博特征。朱序云,己未丙辰两次鸿博,祖子顾少宰尔堪兄古谦明经庭枢皆就征,此盖为跋语所本,其实却未确。检年谱,康熙四十五年丙戌,八岁,十一月古谦弟生。丙辰词科与试未用者二百二人,中有曹庭枢,即慈山之弟,名当作廷而非庭,《识略》卷三识杂文中有《慈山居士自叙传》,末云,“名庭栋……初名廷,后改为庭,以示终老牖下之意云。”年谱乾隆元年丙辰条下云,是岁以孝廉方正荐,敦促验看,自问不敢当此,以病辞。查丙辰不就试者二十五人,其中亦无慈山名,可知所谓以宏博征亦是传闻之误。又年谱卷首载祖蓼怀公讳鉴伦,康熙己未进士。曹子顾举顺治壬辰进士,在康熙己未二十七年前,为慈山曾祖子闲之弟,见于《西堂杂组》。朱孙二君与慈山同里闬,而所记均不免有谬误,于此盖可见考证之难矣。
    《老老恒言》有序跋,自述著作大意,年谱中所记亦更为实在,乾隆三十七年壬辰,七十四岁下云:
    “自秋入冬薄病缠绵,终日独坐卧室,著《老老恒言》四卷。”三十八年癸巳下云:
    “元旦口占,爆竹声喧日上初,醒犹恋枕起徐徐,衰年自笑曾何补,四卷新编老老书。”又云:
    “夏初发刻《老老恒言》,补著《粥谱》一卷,共五卷,岁暮刻工始竣。”年谱记至乾隆四十一年丙申,慈山年七十八岁,据金序称其寿至九十余,然则尚有十余年未记,亦可惜也。
    我读《老老恒言》,觉得很有意思,可以说是有两个理由。第一,因为他所说多通达事理。著者在卷四之末说明道,总之养生之道惟贵自然,不可纤毫着意,知此思过半矣。卷二燕居中云:
    “少年热闹之场,非其类则弗亲,苟不见几知退,取憎而已。至与二三老友相对闲谈,偶关世事,不必论是非,不必较长短,慎尔出话,亦所以定心气。”又同卷见客中云:
    “喜谈旧事,爱听新闻,老人之常态,但不可太烦,亦不可太久,少有倦意而止,客即在座,勿用周旋,如张潮诗所云,我醉欲眠卿且去可也。大呼大笑,耗人元气,对客时亦须检束。”此等文字一看似亦甚平常,但实在却颇难得,所难即在平常处,中国教训多过高,易言之亦可云偏激,若能平常,便是希有可贵矣。孔子有言,及其老也,戒之在得。得不必一定是钱财,官爵威权以及姬侍等都是,即如不安于老死,希求延年长生,也无不是贪得之表示。《恒言》的著者却没有这种欲望,自序称亦只就起居寝食琐屑求之,《素问》所谓适嗜欲于世俗之常,绝非谈神仙讲丹药之异术也。大抵此派养生宗旨止是啬耳,至多说是吝,却总扯不到贪上去,仿佛是杨朱的安乐派,出于道家而与方士相反,若极其自然之致,到得陶公《神释》所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的境地,那也就与儒家合一,是最和平中正的态度了。
    第二的理由,因为这是一部很好的老年的书。三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很慨叹中国缺少给中年以及老年人看的好书,所谓好书,并不要关于宗教道德虽然给予安心与信仰而令人益硬化的东西,却是通达人情物理,能增益智慧,涵养性情的一类著作。此事谈何容易,慨叹一时无从取消,但是想起《老老恒言》来,觉得他总可以算得好书之一,如有好事人雕板精印,当作六十寿礼,倒是极合适的。说到小毛病当然亦不是没有,最明显的是在卫生上喜谈阴阳五行,不过他引的本来多是古书,就是现在许多名医岂不也是讲的这一套,智识阶级的病人能有几个不再相信的,那么对于慈山居士也觉得不好怎么责备了。孟子说老吾老,又说幼吾幼,今《老老恒言》有书可读,闻有《幼幼集成》,却无意去看,恐怕只是普通的小儿科罢。老人虽衰病,尚能执笔,故可自做书自看,小孩子则话还说不好,难怪无所表见,若父兄忙于功名,亦无暇管闲事也。
    此外还有一点意见。我觉得养老乃是孝之精义。从前见书中恭维皇上,或是他自夸,常说以孝治天下,心里总怀疑,这是怎么治法呢?近日翻阅《孟子》,看到这样一节,这才恍然大悟。《离娄上》云: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又《梁惠王上》云: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同样的话,孟子对了梁惠王齐宣王都说了一遍,意思极是郑重,很可见养老之政治的意义。《说文解字》八云:“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又云:“七十曰老,从人毛匕,言须发变白也。”由是可知,善事父母亦着重在老年,我想中国言孝之可取即在于此。从前我写过《家之上下四旁》一文,曾说道,“父母少壮时能够自己照顾,而且他们那时还要照顾子女呢,所以不成什么问题。成问题的是在老年,这不但衣食等事,重要的还是老年的孤独。”只可惜后世言孝者不注重此点,以致愈说愈远,不但渐违物理,亦并近于非人情矣。《老老恒言》在此点上却大有可取,盖足为儒门事亲之一助,岂止可送寿礼而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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