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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锁 第19节

    张文华跑过去,把光头撞出去老远,怒吼道:“所有的钱都给你,以后赚钱也都给你,你放过杉杉吧!”
    光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从地上爬起来,甩甩脖子走过来,“老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兄弟,你杀我我原谅你了,你诓我我也原谅你了,我他妈刚才又救了你们一命,你就这么对我吗?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帮我按住她,要么我就先把你的事说给她听。”
    张文华不知该再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他已枯竭的思绪做不出一点反应。他知道,如果杉杉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光头又去抓夏杉杉,张文华又本能地阻止光头,光头彻底被激怒,反手把他放倒,膝盖压住他的后颈。
    此时此刻光头的表情让张文华知道,这个家伙之前真的一直在对他网开一面,因为光头这会儿的模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怕。
    夏杉杉悄悄移动向一个石块,光头余光瞥着她,笑道:“妹子你把石头拿起来,走到我这,瞄准我脑袋上那个包,你劲儿小,除非把那个包砸破能整死我,砸别的地方不管用,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先听我跟你说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完你要是再想打我,我一动不动让你打死。”
    张文华努力挺起身子,尝试摆脱光头的束缚,吼道:“你他妈别说!”光头嘲讽道:“那你 现在帮我按住她呀?”张文华又说不出来话,只胀红面皮,咬紧牙齿,喘着粗气。
    夏杉杉哆哆嗦嗦地握着石头走了过来,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尝试过伤害别人,更不曾见过一个人会把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给正要伤害他的人。
    光头讲述道:“张文华上高中的时候失手杀了一个叫李萱源的同学,没被发现,他把李萱源埋了起来,几天前一个叫‘碎光’的人拿这件事情勒索他二十万,他去交易时看见是王逍遥去取钱,又把王逍遥从大虎山推下去——”
    张文华再次反抗,光头索性把他的脸整个按进地面的水坑,让他发出的声音都变成气泡声。夏杉杉定住了,她无法说服自己不听下去。
    光头接着说:“王逍遥摔死了,张文华为了掩盖真相,去我那偷走笔记本电脑,被我发现,所以我们做了一笔交易,他给我二十万现金让你陪我睡一宿,我帮他保守秘密,你的裸照就是那时候他给我发的,后来他可能是反悔了,把我引到老兵工厂那座山的盘山路上,制造车祸让我的车把我自己撞下山崖,在这方面,他真挺有才华,不过我命硬,活了下来,就跟着他到了三道河。对了我还跟踪过你,是在你们视频时知道他在三道河的。他来三道河是因为‘碎光’又跟他说话了,‘碎光’根本不是王逍遥,他进一步调查,猜测‘碎光’是王逍遥的女朋友马小霞,前天晚上又把马小霞掐死沉进水库里了。那一幕正好被我录下来,所以他又答应给我四十万,然后把你迷晕,让我得到你,这就是今天上午你遭遇的事儿,但他诡计多端,出门后给白勇打电话,让白勇去打断咱俩,下午我找到他,识破了他的计谋,他答应我下次看着我干你。今天晚上我们的计划是按照‘碎光’的要求把钱送到王逍遥老家,引诱‘碎光’现身,在这搞定她,误打误撞地抓住了李玉竹,引来白勇,现在我觉得李玉竹不像是‘碎光’,但我也不是太确定。这就是基本情况,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拿我的手机看看,他丢笔记本零件和杀人的画面都有。”
    第34章 嫁给我吧
    石头落地,夏杉杉也怆然跌倒,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张文华一直在跟她隐瞒什么,可她那么善良,又怎能想象得出张文华隐瞒的是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她不受控制地接过光头递过来的手机,在光头的指引下解锁屏幕,翻出那几段视频。
    星夜里,黑暗的公路,张文华背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女人上车,开走,无比冷静。下一段,张文华把车停在废弃小路上,再次把那个女人背下车走进密林,还不时四下张望,一点都不慌张。最后一段,水面上的小船里,张文华死死掐着那个女人的脖子按进水面,旷野里都是绝望的哀求……
    夏杉杉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剧烈的精神冲击演变成真实的伤害,让她五脏六腑扭成一团,她附身干呕不止。
    光头道:“所以他想跟我去缅甸,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谁也救不了他。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渣,根本配不上你,所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弄死他,你跟我远走高飞,我虽然也配不上你,但至少能保护你,不会因为别人威胁就把你卖了,那样今天我也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以后你不想做我也不让你做,等你玩够了依然对我没感觉,我就让你回来,咋样?”
    夏杉杉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张文华也一动不动,光头一边等待夏杉杉回答,一边扳过张文华的脸,问:“还是你活着,咱俩去缅甸之前你帮我得到她呢?呵呵。”
    这就是所谓的杀人诛心吧,至少张文华觉得自己身心俱死。光头又认认真真地说:“杉杉,我的首选当然是带你走,我数三个数,如果你再不答应,我就当你默认了,你也别想着敷衍我,张文华知道没人能在我面前说话不算数。”
    他清清嗓子,“一……二……”
    张文华动了动,嘴角咧开笑意,“杉杉你别答应他,他想对你做什么你就让他做,我不嫌弃你,痛苦早晚都能忘记,等我们渡过了这一关还能一起经营余生。”
    夏杉杉终于从强烈的精神刺激中回过神来,尖叫一声,丢下手机跑向洞口。
    光头追过去,从后面抱住她,“跑可解决不了问题妹子!看来你是不想答应我,那我就只能委屈你了。”
    他再次把夏杉杉按在地上,张文华如同一具被灵魂抛弃的躯壳走上前来按住夏杉杉的上身,光头骑着她的双腿,去解自己的裤子,边解边说:“兄弟,你他妈倒是个干大事儿的——”
    话音未落,他一直发胀的脑壳忽然松快了一下,他的目光从裤绳上移开,看见张文华手里攥着一根断掉的石刺,锋利的断茬沾着粘稠的血,他伸手摸向那个松快的地方,原本的包变成一个洞。
    他朝洞里抠了抠,鲜血喷出去几米远,他急忙收回手,继续解自己的裤子,然而视线迅速变得模糊,双手在他眼皮子下扭曲成一片朦胧的影子,头皮下像有无数根针在刺,浑身不断变得沉重,他道:“张文华,你不讲——”
    还没等说完,他那顽石一样的身体便栽倒了,他吃力抬起粗壮的胳膊,指着张文华,瞪着眼,含混地接着说:“信用……”
    脑袋重重摔在地上,胳膊绵软垂落,郝天养终于被老天爷抛弃了,这两个字成为他最后的遗言。
    张文华丢下石刺,心疼地抱住夏杉杉,“没事了杉杉,一切都结束了,钱还在车里,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躲起来,只要你能原谅我,谁也抓不住我。”
    夏杉杉大叫,从张文华怀里挣脱出去,连连后退,目光比刚刚经历所有生死关头时更加惊恐。
    张文华追过去,跌倒,爬着追赶,一直到夏杉杉退进死角双腿疯狂地蹬踹他,他按住那双伤痕累累的腿,“杉杉,是我呀,我是文华,是你唯一爱的人,我爱你,早就准备好了求婚戒指,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碎光’纠缠我,我早就跟你求婚了。我知道,我不应该答应光头出卖你,可那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实际上没能伤害你不是吗?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夏杉杉踢打他抓挠他,他强行拉过她的左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枚带血的钻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大小刚合适,款式也特别适合你,我专心为你挑的呢。嫁给我吧好吗?你不是说求婚只是表面的仪式,重要的是真诚吗?我发誓,我一辈子只爱你,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背叛你。”
    夏杉杉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拼命把他向外推,闭着眼睛喊:“你醒醒吧!你杀了那么多人,应该去自首!”
    张文华声泪俱下,“我不能自首杉杉,自首就没有将来了,跟我走吧好吗?我求你了!求你了……”
    他的身体抖成一团,跪在夏杉杉面前,一下下用脑袋撞击着坚硬的地面,鼻涕和眼泪堆满脸颊,“求求你……求求你……你是我的全部……杉杉……”
    看着张文华无助的样子,夏杉杉心中的柔软又被唤醒了,她怔怔地注视着这个她曾经以为会携手一生的人,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她想起玩完剧本杀的那天晚上,他们用微信聊到深夜,聊兴趣爱好,聊过往趣事,聊将来打算,那时她开始觉得张文华跟她认识过的、相处过的、追求她的所有男孩子都不一样,那些男孩子总喜欢有意无意地表现自己,家境好的喜欢聊物质聊权势,创业的喜欢聊成功人士聊宏伟蓝图,上班族喜欢聊八卦聊鸡零狗碎,她并不是讨厌他们,也完全能够理解男孩子在女孩子面前表现的欲望,能跟他们聊得上,但就是没人能聊到她心里。
    张文华也在创业,但他说起自己的事业时只是说:“我也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样子才算成功,大概每一天比昨天的自己好一点就可以了吧。”张文华也在努力赚钱,并且有一定的物质基础,但他从来没有物质追求,谈到钱这个话题时,他说:“因为这是一个商业社会,所以钱成了衡量价值的最简单直接的标准,但价值是本质,钱只是一种表现价值的形式,比如那些一幅画可以卖上千万的画家,他动笔画画时追求的一定是艺术价值,那些掌管着商业帝国的企业家,他们创业之初追求的一定是通过商业来实现人生价值,一位出场费上百万的歌手,表面上看是因为名气赋予了他价值,但恰恰相反,本质上是他在音乐方面的价值赋予了他名气,如果非要用赚钱来衡量人生的话,那 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追求的本质价值做到极致,商业社会就会自动把他创造出来的价值转化成钱。”
    所有这些观点,都让夏杉杉耳目一新。那时她正处于人生中最迷茫的阶段,她的很多同行小姐妹都在做外围,告诉她谁也不可能成为世界名模,一定要趁着年轻多赚钱,不要等到老了两手空空,还有很多掌握着资源的老板向她伸来潜规则的手,告诉她行业就是这样,既然她有这份事业心,就要为事业做出牺牲,她抗拒所有这些行为,可随之而来的就是被孤立,被嘲笑,没有资源,没有地位。
    一方面是自己钟爱的事业,一方面是不可撼动的尊严,她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想要两者兼顾竟然那么困难。她焦虑,惶恐,抑郁,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听了张文华的话,她豁然开朗,振作起来认真对待每一次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把自己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没有工作时,她就努力训练学习,让每一天的自己都比昨天更优秀一点,忽然某一天,她发现不知何时开始找她拍摄的人又多了起来,雇主们可能严苛,可能暴躁,可能抠门,可能挑三拣四,但所有人至少很尊重她,尊重她的职业,也是那时她发现,这世界不是只有污浊,还有很多人在角落里坚守着初心。
    那时起她爱上了张文华,她觉得这个平平淡淡的男孩子就像上天派下来的天使,陪伴她成长,为她点亮一盏灯塔,于是当张文华腼腆地问她可不可以在一起时,她飞一样扑进他怀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觉得人生漫漫,能够得偿所愿的只是少数人,但如果有个懂你爱你的人陪你一起见证奋勇向前的过程,即便结果不尽如人意,也没有遗憾好言。
    顺其自然,他们住到了一起。她是个坦诚的人,告诉张文华自己的恋爱史,张文华说:“我爱你并不是爱好看的皮囊,而是皮囊和灵魂的结合,让你的灵魂变得可爱的正是你过往所有的经历,所以如果以前的事给你带来的是快乐,我就一样喜欢,如果带来的是痛苦,那我希望我能帮你弥补。”
    他爱她,即便此时此刻,她也知道他爱她,他曾在落雪的影棚外站了两个小时只为给她一个生日惊喜;有一次她生病,他在病床边两天两夜没合眼;她只是无心地说隔壁市的一家水果捞独具特色,他便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去给她买,而他自己的事,哪怕是去看医生,都一拖再拖不想浪费创作时间;他曾因为没有灵感把自己锁在家里砸碎了很多东西,挫败地大哭,但最终自己收拾了残骸,等她回家时笑着告诉她一切都很顺利。
    回想这短短的三年时光,他从来没让她分担过什么,只把最开心的事分享给她,痛苦的事都自己咽下去。聚会上,小姐妹们笑话她的包太老气,他就偷偷给她买最好最贵的包,不让她丢脸,而他自己喜欢的手表,他从来只是在专柜里看一看,她攒钱买给他,他感动得泪眼汪汪,晚上都要戴着睡觉。
    那时她才豁然想到,他的思想里虽然有一部分超越年纪的成熟深邃,另一部分却幼稚得像一个小孩,他一定是尝尽了没有关怀和爱的苦,才把自己渴望得到的关怀与爱毫无保留地给予她,他习惯了不索取,只用向爱的人付出体会幸福的甜。
    回想着过往的种种美好,再看此刻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夏杉杉的心碎了,她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对她,对张文华,都不公平,可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挽回的办法了吧?
    她扶起张文华,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听我说,文华,逃是逃不掉的,面对它吧,以前所有的困难都没把我们击倒不是吗?跟我回去吧,不管怎样我都陪着你。”
    张文华抬起脸,满眼开心,“所以你答应嫁给我了是吗?快点说你答应我了,我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安静下来向你求婚。”
    夏杉杉紧咬着嘴唇,痛苦地摇头,“没有意义了,文华,我不想敷衍你,答不答应你都没有意义了,我们先去自首,好吗?”
    张文华的双眼突然布满血丝,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你给我清醒一点!自首我就得死,你想让我去死吗?我杀死他们都是为了跟你过上平静的生活,给你一个家,到头来你就这么辜负我?”
    夏杉杉喘不过气,本能地去掰张文华的手,可那双手就像骷髅的骨架,惨白,坚硬,无情,几乎捏碎她的喉咙,纹丝不动。
    泪水滂沱而下,看着那陌生的眼神,她绝望地摇着头,“文华,我喘不过气,你要连我也一起杀死吗?”
    张文华目眦欲裂,手上的力气更重,一字一顿地吼道:“我让你答应嫁给我,现在,马上,答应嫁给我!”
    夏杉杉看不到希望了,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张文华,而是一个魔鬼,她闭上眼睛,“我不会……嫁给你……你不是我认识的张文华……”
    第35章 暴雨后的清晨
    发电机不知何时耗尽了燃料,自发熄灭,洞内的灯也灭了,洞外风雨业已远去,夜空洒下微光,凉爽的风吹过玉米地,如潮水一样“唰唰”作响,雨滴斜斜地从洞檐飞进洞内,落在张文华脑门上。
    张文华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蜷缩在石壁下,夏杉杉不见了,戒指掉在旁边的岩石上,他将其捡起,用袖子擦净,站起来茫然四顾,满眼只有泡在血水中的破碎躯体。
    天快亮了,他呆定定地坐了一会儿,好像方才想起发生什么,发疯一样跑出洞口,呼喊夏杉杉的名字。
    片刻后,他又失魂落魄地走回洞中。
    他明白,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拼尽全力在她面前表演出完美的样子,到头来,却让她看到一个恶魔,她一定失望透了。
    他殚精竭虑想跟她拥有美好生活,现在却永远失去了她,他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一切那么安静,那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他分不清是心脏在他体内跳动还是他正身处于一个破碎的心脏中。
    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在洞中游荡,把所有尸体拖到挖掘机下面摆成一堆,浇上燃油,又从一具尸体的兜里翻出打火机丢在上面,大火瞬间照亮阎王洞,残缺的石像在“阎罗王”的俯视下疯狂舞蹈。
    他麻木地看过白勇的脸,看过光头的脸,看过李玉竹的脸,也看过那些他不认识的人的脸,看着他们的面孔在烈焰中融化扭曲。
    他的心和这个山洞一样空空荡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连一点心痛或者恐惧都没有了,更不知道烧完他们要去干什么,他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醒来后自己还在床上,身边留着夏杉杉的余温。
    可是怎么醒来呢?他喃喃自语,脚踩到什么,低头看,是他的手机,他想起还有跟碎光的约定,捡起手机,发了一条语音,“我都到很久了,你怎么还不来?”
    提示音在洞口外响起,他甩头望去,看见一个身影仓惶跑进物资堆,钻进玉米地,他急忙追上去,随着前方的呼吸声穿过玉米地又跑上山间的小路,直到天边泛起晨曦,他已身处大山深处。
    微光透过树隙,照耀到地面上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他捡起来,发现竟然是自己的长命锁——正面写着“长命百岁”,背面写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他疲累地跪在地上,朝四周癫狂嚎叫,但反馈给他的只有大山空寂的回响。
    一夜惊魂耗尽他的精力,他在呼喊中晕倒,昏厥中听见一个缥缈的声音在他耳边讲述起李萱源的故事:
    李萱源的尸体被一条流浪狗从土里刨了出去,流浪狗刚要张嘴撕咬,被一块石头砸中,悻悻地走了,一个身穿肮脏白衣的老太婆怯生生地走过来,把手探向她的鼻子,发现她还有一口气,便把她背到了一个隐蔽的洞穴内。
    她不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什么,但突然有一天就再次看见了眼前的世界,一个脏乱狭窄的石洞,到处都是垃圾拼凑的生活用品,床、桌子、炉灶等等,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但求生的本能让她坐起来,去喝一口锅里的白粥。
    喝到一半,老太婆背着一捆绿叶回来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老太婆不会说话,空荡荡的嘴里只发出“啊啊”的叫声。
    老太婆看着她把粥喝完,从兜里掏出一个亮白的东西套在她脖子上,鼓掌大笑,那意思好像这个东西是她的。
    她跟老太婆在山里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脑袋后面一直特别特别疼,等到这疼不那么剧烈了,她就每天跟老太婆去捡垃圾,回来后废物利用,实在用不上 的就挂起来当装饰,有时候路上会遇见人,有人给他们吃的,有人取笑她们。
    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跟老太婆一起悄悄靠近钓鱼人的身后,把他们吓跑,捡他们的渔具和鱼获。她喜欢吃鱼,但不是很喜欢鱼鳞在牙齿间的坚硬和腥味。
    后来一次出去,老太婆忽然倒在路上不动了,她背着老太婆回家却迷了路,只能继续走,一直到老太婆发臭,她挖了一个坑把老太婆埋起来,接着走。
    她路过很多个村庄,好心人给她吃的让她住在房檐下,孩子们更喜欢拿棍打她,有些坏孩子还扒她衣服。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世界有时是白色的,有时是绿色的,有时是黄色的,白色的世界很冷,冻掉了她的脚趾,绿色的世界很热,让她浑身黏腻,她最喜欢黄色的世界,不冷不热,还能找到很多甜甜的果子。
    忽然一天,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人很多的地方,到处都亮着灯,房子一个一个摞在一起,很高很高,路上都是车,路边有很多绿色的桶,桶里藏着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有几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人把她带走,问她问题,她很想跟他们说话,可却听不懂他们问的都是什么,再后来他们给她吃了饭,一个很漂亮的穿着蓝衣服的女孩帮她洗澡,给她剪掉了重重的头发,她觉得自己一定很难看,因为女孩一边看她一边哭。
    收拾好了以后,女孩带着她坐上一辆车,一个男的开着车带她走了很远的路,路边的景色让她觉得很熟悉,可是想不起来,一想头就疼得要命,一想就忍不住“哇哇”乱叫。
    把她送到一个很矮的房子里,蓝衣服的人走了,她看见了另外一个老太婆和一个个子很矮的老头子,他们也哭,不过是抱着她哭,管她叫“女儿”,那时候她意识到,她好像原本就是这里的,这是一个叫家的地方。
    在这个家里,又有很多人来看她,大家都哭,哭完就吵架,她觉得大家吵架是因为她,她不想让别人吵架,所以趁着人不在家走了几次,每一次都有住在旁边的人又怕又关心地跟着她,像赶猪一样把她赶回家,有一次老头子因为她走而生气,用小藤条打她,她“哇哩哇啦”地说她错了,却喊出了一声“爸爸”“妈妈”,她好像忽然知道了老头子是她的爸爸,老太婆是她的妈妈,老头子愣了,老太婆也愣了,之后他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以后老头子再也没打过她,只是她的脚上多了一条铁链。
    她很轻易就能扭开那铁链,但是没那么做,因为她觉得这是爸爸妈妈希望她做的事情,只要她做好就没有人哭了。
    很快,一个不太漂亮的老实女孩来找她,她听懂那个女孩想要带她去一个地方,爸爸妈妈也同意了,然后他们坐了很久的车,在一个房子摞得更高、车子更多的地方看见一个又高又帅的男的,他们仨去了一个白色的地方,看见很多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把她塞进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里,他们管那叫检查,检查之后,一个穿白衣服的老头说了很多话,对着她摇头,最后给他们很多装着小丸子的纸盒子。
    她被带到一个摞着的房子里,开始吃那些纸盒的小丸子,不好吃。之后男的和女孩又带她去过其他几个白色的地方,看见更多穿白色衣服的人,被放进更多奇怪的机器里,从机器里出来,那些穿白色衣服的人都对着她摇头。
    最后一天,男的和女孩带她出去,给她买了漂亮的裙子和踩上去很软的鞋,领着她爬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一直到天黑才又回到摞着的房子里。
    第二天,他们把她送回家,男的走了,再也没去过,老实的女孩则是三天两头来看她,给她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和各种各样的玩具,管她叫“我的小妹”。
    在所有玩具中,她最喜欢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玩意儿,里面有很多小图案,点进去就能看见不同的东西,有一个图案里面藏着很多很多的人,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有时候她能看懂,他们都在努力地让她笑,她就配合着大笑。
    不久之前的一天,她在那个小图案里看见一个讲故事的大男孩特别特别熟悉,她跟他说话,他却好像听不见,然后好像有很多东西装进她的脑袋,让她的头疼得要命,她拼命撞墙,大声嘶喊,一直到她爸爸妈妈匆匆忙忙跑回家才让她平静下来。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一座石头楼上掉下去,石头楼一点都不高,但她很久很久都没落地,她穿过了云朵,穿过了大雨,穿过烈日骄阳,穿过满天繁星,地面上冰雪融化,嫩绿的草从土壤中钻出来,迅速长高又迅速变黄,大地变得五颜六色,然后天气变冷了,大雪重新把土地覆盖,如此周而复始……最后,在那些绿草重新染绿大地时,她重重撞在地面上,疼醒了。
    天亮了,她茫然地坐起来看着窗外洒满阳光的破败院子,忽然记起了一切。她翻了翻挂在墙上的日历,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看见她不再认识的李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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