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他看着像是马上就要死掉了。
    但是云昭知道,不久以后,自己会在宫宴上邂逅这个人。
    她见到晏南天时,他已经变得稳重、内敛而温和,像个小大人一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回答旁人的问话。
    仿佛他的生命中根本不曾有过这么一段无声而惨烈的遭遇。
    后来提及“病逝”的生母,他只是轻摇着头,低低说一句:“没怎么见过生母,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他生母的死与秦妃有关,这事儿还是云昭自己打听出来的——当然,透露消息的那位宫妃也没安好心,只不过是想借刀杀人。
    但没关系,云昭乐意做刀,乐意给晏南天报仇。
    斗死秦妃后,晏南天并没表现得多么欣喜,完全不像大仇得报的样子。
    云昭一直都以为他和生母没什么感情。
    直到今日。
    “晏南天,他可真是个人物啊。”云昭感慨不已,“我嚣张跋扈的样子像极了他的杀母仇人,他居然也能忍我,还能那么真心实意地冲我笑。”
    那天她当着晏南天的面把温暖暖的脑袋摁进水里,这场景他该多么熟悉。
    可他只弯着眉眼,笑得云淡风轻。
    他还不疾不徐地教她,自己扇自己耳光与被别人扇耳光,都有哪里不一样。
    云昭心情复杂。
    ‘晏哥哥,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呢?’
    *
    云昭终于知道晏南天为什么总是那么正经了。
    这些年,她和他有许多机会单独相处。
    情投意合、孤男寡女,云昭并不抗拒亲近,他却一直守礼到不行,连亲吻都不曾有。
    原来不是因为君子端方,而是因为他有心病。
    在他生母痛苦地窒息身亡时,皇帝与秦妃就在不远处又啃又搂,整个游舫上都是奇奇怪怪的声音和味道。
    云昭看得清楚着呢,那两个人虽然没脱衣裳,但是衣摆下面那堆暗潮汹涌的小动作却比脱了衣裳还过火。
    玩得贼花。
    晏南天他能不恶心?
    他恐怕一辈子都挣不脱那些阴影。
    半晌,云昭怔忡道:“这个婚,更是非退不可了。”
    魔神:“怎么说。”
    云昭理所当然:“我又不是圣人,我有七情六欲的啊!总不能年纪轻轻就守活寡?”
    他:“……”
    这思路,一般人还真跟不上。
    *
    大年祭将近。
    这桩婚事是成是悔,都只能留到年后再议。
    云昭待在府山,过了好些天热闹安生的日子。
    云满霜回到京都之后,大大小小的世家官宦都陆续携家眷登门拜访。
    湘阳秀最爱交(炫)际(富),整天大摆流水宴席,跟个穿花蝴蝶似的,里里外外忙活到不行。
    云昭懒得应酬,没事就蹲在秋千上,听陈平安讲故事。
    她院子里的山石是真山石,曲水河也是条真河。遇风云化出龙身,盘在河道,张着大嘴巴吃她的金锦鲤。
    听说外头找龙都找疯了。
    陈平安嘀嘀咕咕:“听闻只要提供龙的线索,就有黄金百两!”
    云昭一阵无语,抬手指了指被遇风云一口闷掉的那群黄金鲤:“喏,就这群鱼,一只都不止百两黄金。”
    陈平安:“?!!”
    陈平安暴跳如雷:“死龙你给我吐出来!”
    他飞身骑上龙脑袋,双手双脚勒着龙脖子,逼他往外吐鱼。
    遇风云给他勒得直翻白眼。
    “噗”,一百两。“噗”,又一百两。
    云昭笑得从秋千上一头栽下去。
    *
    小年那一天,晏南天亲自登门送上节礼,与“准岳父准岳母”简单寒暄了几句。
    他离开之后,湘阳秀的眉头就再没松开。
    “倘若不是这层关系,”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我,是要向他行大礼的。”
    云满霜肃容颔首。
    他领的是“王”衔,对储君需行君臣之礼。
    这些年晏南天执的是晚辈礼,双方算是平礼。你揖我来,我揖你。
    悔婚之后可就不一样了。
    湘阳秀越想越气:“我们昭昭退了婚,今后遇着那贱婢,还得给她行礼不成?”
    云满霜沉默许久,低叹:“依着礼法,是这样。”
    湘阳秀气到哈哈大笑。
    她不禁想起这些日子里,各家夫人小姐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流露出的艳羡之意。
    ——“往后见着小云昭,这把老骨头还得向她弯腰哟,湘阳夫人你可得跟那小魔星说一说,且饶老身一二罢,无事千万莫到我们孔府边上转悠!”
    ——“说出来不怕湘阳夫人你笑话,这儿这么多人,有谁敢扪心道一句不羡慕你家云昭?脸上笑着,心下酸都酸死!”
    ——“翻遍整个大继,再寻不出第二个您女婿这般如玉的公子了。”
    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湘阳夫人脸上端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袖子里的帕子却不知道拧烂了多少条。
    想到这么好一桩婚事就要鸡飞蛋打,换谁都闹心。
    今日因为年节,晏南天郑重上门拜访,一举一动无不遵守王朝旧礼。
    整套流程做下来,湘阳夫人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一旦悔了婚,日后再见,便都是这样的礼制了。
    往后遇到贱婢也不能唤贱婢,得喊侧妃。
    这叫什么事儿——怄都能怄死个人!
    湘阳夫人越想越气。
    无能狂怒之下,只能拿云满霜当出气筒,又掐又拧,两条袖子底下没给他留半块好肉。
    她怒斥:“没用的东西!都怨你!”
    云满霜只低着头,讷讷称是。
    她用帕子掩着脸哭:“日后无论与哪家结亲,都要平白低人一等!小夫妻见着那对狗男女还得低头行礼!我们昭昭要委屈死了!”
    云满霜沉沉叹息。
    若不想低人一等,倒也很简单——嫁给晏南天做正妃。
    好好的一段姻缘,怎么就成了这样!
    “阿爹阿娘!”云昭蹦入暖阁。
    湘阳夫人赶紧揩掉泪水,笑吟吟转头:“给你炖好了金丝燕脂,快趁热。”
    云昭:“……”
    她娘见着她,三句不离吃。
    云昭笑问:“听说那些夫人小姐们把晏南天一顿夸?”
    湘阳夫人叹气:“可不是?”
    云昭乐了:“阿娘,你觉得自己人缘怎么样?”
    不等湘阳夫人自夸,云昭笑呵呵挽住了她的胳膊。
    “你想啊,那些人平日背地里都说你坏话,如今跑出来这么一个私生女,还被陛下指给晏南天做侧妃……”云昭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居然都没人阴阳怪气儿?”
    湘阳夫人反应倒也快,恍然道:“有人事先交待过。”
    云昭大幅度点头:“没——错!狗男人,背后使阴招!”
    云满霜叹了口气。
    他倒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倘若晏南天连这点控场能力都没有,还能让人膈应到湘阳夫人面前,那这么多年储君也白做了。
    只是母女二人都在骂,他犹豫半晌,也只能憋出一句:“狗东西!”
    湘阳夫人冷笑:“办完大年祭就退婚!听见没有云满霜!”
    云昭狐假虎威:“听见没有云满霜!”
    “听见啦。”
    *
    晃眼就到了大年祭。
    这一日最是热闹红火不过了,京都百姓都穿上了新衣,横平竖直的坊道间悬满了红绸,灯笼一串一串挂得绵密。
    天没亮,皇帝便率储君与百官登上通天塔,祭天地,拜社稷。
    塔下挤满了祈福的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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