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温暖暖脸色苍白,身穿厚重的长绒锦袍,眼眶微微发红,比原先更像一朵楚楚可怜的娇花。
    走近了也没吱声,只略略向晏南天行了个礼,便藏到大太监身后。
    云昭冷眼打量。
    她可不会忘记这人自扇耳光来陷害她。
    有一说一,那日要不是温暖暖先行挑衅,云昭最终未必会动手——晏南天那些推心置腹的话,她多少还是能听进去几句。
    当然,动了手也毫无心理负担就是了。
    “这位是顺德公公。”晏南天温声介绍,“一向深得父皇信重。”
    云昭毫不掩饰敷衍:“哦。”
    圆脸胖公公赶紧颠着手过来作揖:“殿下过誉啦,老奴哪里当得起!”
    他一笑,整张脸活像个金元宝。
    云昭说话直来直去:“这位公公长得喜气,看着就叫人心情好。”
    顺德公公笑得脸上开花:“能叫云姑娘看着高兴,那可真是老奴几世才修来的福气呀!”
    云昭乐了。
    瞧瞧,宫里的人就是会说话。
    飞舟缓缓开动。
    云昭对晏南天说:“你先进阁里,我等一会儿再来!”
    她没硬拖他留在外面。
    他这人,每次乘飞舟都要正襟危坐,一动不动镇在那里,也不怎么说话,像个定风佛似的。
    云昭早都习惯了。
    气流涌动,行天舟微晃,晏南天落坐主位。隔着丝帐和防风珠,他的脸比平日冷俊。
    飞舟很快就浮上半空。九重山渐渐缩小,京都全景尽收眼下。
    云昭兴奋地趴到船舷上,大半个身体探了出去。
    “京都!我走啦——”
    她不敬神佛,平日里绝不会往九重山后多看一眼,今日想着那个“凶香”,心下偷偷暗笑,踮起脚尖,将视线投向皇庭后方的太上殿。
    太上殿那儿……怎么说呢。
    香火鼎盛,庄重辉煌,浮华灿烂,有种认真搞迷信的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忽一瞬间,她感觉太上殿整个被罩在了皇城看不见的阴影下。
    只一霎,行天舟便驶离了九重山。
    它穿进云雾,从庞然大物通天塔旁驶过。
    “嗡——”
    与这座宏伟壮观的巨塔相比,七丈飞舟变成了一只缓慢路过的飞鸟。
    风过塔身,仿佛一首古老低沉的歌。
    *
    云昭走进四方阁。
    晏南天像个佛像似的供在主位,垂着眼睫,面无表情。
    温暖暖似乎正要起身,撞见云昭进来,立刻瑟缩在阁边绣榻上。
    “晏哥哥!”云昭砰地摔坐到晏南天身边,抬手摇晃他衣袖,“你给我说说案情!”
    晏南天头疼扶额。
    这祖宗,当真想一出是一出。
    “你是来破案的么。”他声线低哑。
    因为白日里他嗓子就哑过(被香糕噎的),云昭并未觉得不对,理所当然道:“是啊!”
    晏南天喉结微微滚动:“……”
    片刻,他沉声开口。
    声线很低,很缓,讲述十分简单。
    温长空,也就是温暖暖继父,在一次例行猎鲸途中,极其诡异地被一支刺鲸矛钉穿了胸口,直通通杵悬在大船前方。
    他当时还没有死。船上众人想要施救,却惊恐地看到他的身上不停地凭空出现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伤。
    砍的、刺的、劈的、钩的……
    众人骇得半死,不敢上前。
    就这样,猎鲸英雄温长空当着一船人的面,被谁也看不见的“恶鬼”活生生虐杀。
    晏南天语速很慢。
    云昭听得入神,坐姿不知不觉变得笔直端正,乌黑的双眼睁得滚圆,瞳眸里映出晏南天苍白的侧脸。
    她仿佛置身那个雨夜。
    咆哮的怒海是纯黑色的,一线线白浪扑打船舷,狂风扑面,冰冷寒意沁进了骨头。
    船上唯一的色彩便是飞溅的血。
    血从温长空身上涌出来,眨眼之间被风浪带走,只剩下泛白的、可怖的一道道创口。
    那般恶劣的环境,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凶手竟能堂而皇之、神不知鬼不觉地活剐了温长空。
    待到天明时,惊魂甫定的船员们才发现舱中的温夫人也一并失踪了。
    云昭突然提问:“顺德公公,这种事你能做得到吗?”
    大太监意外被点名,脸颊上胖肉一抖,摆手摇头道:“……云姑娘太抬举老奴啦!老奴这点微末身手,绝无半点可能!”
    这位可是宫中一个巴掌就能排得上号的大内高手。
    凶手要真有这么神,岂不是都能随随便便潜进皇宫刺杀皇帝去了?难怪皇帝紧张。
    云昭转头望向晏南天:“晏哥哥,你怎么看?”
    晏哥哥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微抿着薄削的唇,脸颊白如寒玉,鬓间微湿,平置于膝盖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嗯?”她奇怪地问,“晏哥哥,你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他淡定地望向她:“怎么了?”
    目光相对,他微微冲她笑。
    “哦,”他稍抬了下眉尾,一板一拍地说道,“案发之后,我领命前往鲸落海,查了捕鲸船以及事发海域,未获线索。温长空之女是在官府保护下出事的,凶手同样来无影、去无踪。”
    他的嗓音更哑了些,随手取过案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左手拎起壶,又注满了两三杯喝下。
    这才放回杯盏,缓缓将杯盖搭成习惯的形状。
    “那一日传来消息,温女想到母亲曾向她提过楼兰海市。”晏南天继续说道,“我本欲细问。”
    结果还没来及得问,温暖暖就受伤了,当众向他求救,并拿出了云昭父亲的信物。
    后面的事云昭都知道。
    云昭危险发问:“那现在问完了吗?”
    晏南天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道:“问完了,父皇亲自问的,我不曾插手。”
    他的眼睛带着笑。
    他用眼睛对她说:我可一字未与她交谈。
    云昭很满意,像拍小狗那样,抬手拍了拍他平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嗯?手怎么这么凉?”
    “风大,没事。”他微微地笑。
    角落里的温暖暖眸中带泪,怯怯将视线投向晏南天,一副忧虑的、欲言又止的样子。
    云昭向来不会关心人,他说没事,她便没心没肺四处玩去了。
    一会儿把行天舟上的司南转得呼呼响,一会儿趴在舷边看那些致密运转的机枢,一会儿非要自己动手掌舵。
    简直就是个行走的麻烦精。
    玩到一半,云昭忽然察觉不对。
    防风纱帐内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云昭:“?”
    晏南天哪去了?
    她狐疑地寻过一圈,终于在行天舟侧尾处发现了他的身影。
    不仅有他,还有温暖暖。
    两个人靠得挺近,温暖暖一只手怯生生拨弄着头发,另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乍然看到这一幕,云昭恍惚觉着自己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已经火冒三丈,另一半异常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晏南天竖起掌。
    是个拒止的手势。
    温暖暖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后退半步,不必看正脸都知道眼眶又红了。
    “是酸枣蜜饯……酸甜可口的……”
    晏南天将脸侧向另一边,顺德公公屁颠颠凑近,抬手去接他手中的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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