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 天气愈发凉了,风中甚至带了瑟瑟寒意。
平栾地势偏北,山野纵横, 秋风一吹,黄了半边天。
平栾毕竟是陪都,即便是城外也十分繁荣,道路边, 顶棚一盖板凳一放,就能做生意。宽阔的土路上, 人来人往。
付玉宵其实不让她出门,吩咐了平妲看好她,但平妲这段时间也忙,跑前跑后,总是不见人影,便疏于她这边。
秦如眉找了个时间, 带着禾谷出了驿站,前往平栾城郊的文樾茶馆。
天气冷, 禾谷知道她身体不好, 给她披了件薄薄的氅,“姑娘穿着。”
这段时间,她又瘦了一些。禾谷瞅着她, 心疼道:“平栾比兆州冷多了,等到了冬天下了雪,姑娘怎么熬啊。”
秦如眉抬头, 见平栾城外辽阔无云、清透的天, 被风中沙砾吹得微微眯眸。
“不会到冬天的。”
禾谷以为她说的是这场战不会拖延到冬天,不由笑道:“姑娘说的对, 侯爷一定能胜!等大败太子,我们就能回兆州去了。”
“不对不对,回不了兆州,”禾谷想到什么,又是惊喜又是愕然,“那就要到京城去了,京城更北呢,冬天肯定更冷了。”
“不过侯爷疼姑娘,肯定不会让姑娘冻着,会给姑娘住最暖和的屋子。”
若到了京城……
皇帝住的地方,那可是皇宫啊!
禾谷光是想一想,便觉得做梦一样。她以为这辈子自己进了淮世侯府做丫鬟,就已经拿到了平常百姓得不到的殊荣,没想到之后,居然还能进皇宫。
那天家富贵之地,她想都没想过!
秦如眉瞥了禾谷激动到泛红的脸,不置可否,只弯弯眼道:“你还叫他侯爷啊。”
“哦,对对,”禾谷恍然,笑着拍了下嘴,“要叫韫王殿下。”
秦如眉带着禾谷去了文樾茶馆,这家茶馆地处闹市,可此刻里面却空空荡荡,已经被清场了。
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如此热闹的茶馆却只有几个人,外面守卫严密。
太明显的陷阱了。
但她也只能顺着进去。
对方有人质在手,既然要谈判,那就只能顺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茶馆内,魏百川负手在后,沉着神情来回踱步,看见秦如眉在外面,立刻道:“让秦姑娘进来。”
守卫放行,禾谷却被拦住了。
禾谷立刻着急,“我要跟着我们姑娘进去!”
守卫仿若未闻,依旧阻拦着。
魏百川温和道:“禾谷姑娘,我们不会伤害秦姑娘,请你相信我,我以魏家名号起誓。”
禾谷一愣,看了秦如眉一眼,见她没说什么,只好不情不愿退到门边守着。
秦如眉迈进茶馆,魏百川见她神色冰冷,不免心中涩然,低声道:“秦姑娘请坐。”
“你们魏家,和太子站在一边了吗?”秦如眉一动不动,看向他。
魏百川动作顿了顿,“父亲的决定,我也无权干涉。”
“落妹呢?”
魏百川凝她一眼,转身走向茶馆侧门,“跟我来。”
秦如眉站在原地攥了攥手心,还是跟了过去,小厮给她撩起门帘,咔嚓一声,机关开启,侧门后面,是一条幽深的甬道,魏百川带人提着灯走在前面。
她定了定神,也跟上。
甬道看似很长,走几步路却到了尽头。
上下左右皆是石壁,寒冷的潮湿浸骨,这里竟像是个打造的囚室。
秦如眉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魏百川让人解开门锁,随即,沉重的石门被几人合力推开,当石门被完全打开,血腥味扑面而来,看清里面的景象,秦如眉脚下踉跄了下,几乎站不稳。
囚室里有一个铁架子,上面绑了一个女子,披散的长发被血沾染,一绺一绺粘结在一起,囚服上有触目惊心的鞭痕。此刻她正垂着头,无声无息,仿若死去。
*
密林中的营地,兵卒巡逻,严守阵地。
营帐中,祁王和一众朝臣、将领对坐。
“七哥,雅勒王派来的兵昨日已经到了,明日我们就能动手。”祁王缓步上前,言辞铿锵。
听了这话,上首漆金衣袍的男人却没有说话,支着下颌,眼神冷漠。
祁王转而问常忠,“将军,您的意思呢?”
常忠将军徐徐颔首,“既已整装待发,什么时候都可以攻进平栾,只是这战难打,成败在此一举,什么时候打,还得看韫王殿下做决定。”
祁王点头,“有道理。”
如今昌顺帝久居平栾不出,也查探不到消息,应当是被太子变相软禁在平栾城内,只是在外人看来,皇帝是在城内体察民情。
祁王忽而问付玉宵,“七哥,你饮酒了?”
付玉宵淡淡抬眼看他。
他是喝酒了。
不知为何,昨晚去看秦如眉之后,回来便彻夜睡不着,他喝了两坛,才在天明时睡了两个时辰,早早就起来练兵。
此时,衔青看向营帐外,“江姑娘来了。”
众人朝外面看去,只见江听音提着一个食盒,掀帘正要进来,见里面这么多人,愣了下,似是不好意思,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进来了。
“阿昼,”江听音道,“我听说你早上没时间用饭,做了点吃的给你。”
云娥跟在后面,把食盒揭开,里面是一碟精致的碧玉糕。
一个年轻的将领哈哈笑道:“江姑娘真是体贴韫王殿下,咱们在军营里整日都只能吃粗糙的干粮,江姑娘贴心,还专门给韫王殿下做宫里精细的点心,真是羡煞旁人!”
说完,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
江听音脸上更红了,低声道:“阿昼,你尝尝,我做了一个早上,按着宫中御厨的方法做的,味道应该不错。”
“你有心了,”付玉宵道,“只是我不饿,你带回去吧。”
祁王扫了眼四周的人,笑道:“别带回去了,大家这段时间都累了,瞧那几双眼睛都要发绿光了,七哥不吃,他们有口福了。”
江听音笑容不变,握着帕子的手却攥紧了,蔻丹深陷掌心。
“也好,大家都辛苦了,云娥,你去分掉吧。”
云娥畏缩地看了她一眼,应声,将碧玉糕端去分了。帐子中的年轻将士分食品尝,各个赞不绝口。
“阿昼,我有事情和你说。”江听音走近桌案,轻声道。
付玉宵嗯了声,“午膳时再说吧,现在我分不开身。”
“是关于秦如眉的。”江听音垂睫道,“你也不想知道吗?”
付玉宵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她。
“她怎么了。”
“阿昼,这里人多不方便,出去说吧。”她欲说还休地看他一眼。
付玉宵跟着她出了营帐。
江听音停顿了下,转身迎上他的视线,心中砰砰直跳,虽然她这段时间日日都能见到他,但每次看见他,她总能重新心动。
他是她见过最厉害的男人,年纪轻轻,相貌不凡,他有尊贵的地位,偏又作风强横,果断狠绝,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要厉害的人了。
她知道他属于那个位置,帝王会有很多女人,他也会,但她不介意,只要他心里最在意的,是她……
她可以容忍他有别的女人。
但是,谁都可以。
唯独不可以是秦如眉。
江听音似犹豫很久,道,“你这几日有去见秦如眉吗?你知道她……”
“听音,不要浪费时间。”
男人淡淡看着她,一双深如浓墨的眼睛不带感情,言语中,压迫感弥漫而出。
“好吧,我不说废话。”江听音吐出一口气,轻笑道,“阿昼,方才我过来的时候,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
囚室中,安静得能听见角落滴水的声音。
“落妹。”秦如眉怔怔叫道。
魏百川站在旁边,复杂地看着她。
秦如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她来到囚架面前,撩开何落妹的头发,“落妹……”
何落妹听见了她的声音,慢慢抬起头,看清是她之后,干裂的唇翕动了下,一瞬间激动起来,锁链摇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阿眉……双翎……”何落妹盯着她,红了眼眶,嘶哑哭道,“杀了太子,杀了太子!我爹娘都被他抓了,还有卢嫂,还有天门县所有人,都被他抓了,所有人都在他手上……”
好在魏百川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听不见这些话。
秦如眉擦掉她脸上的血痕,颤声道:“明石大哥呢?”
“我不知道,他被带走了。”何落妹哽咽着,“阿眉,太子的目的是你,现在只有你能接近太子,你一定要杀了他……”
何落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阿眉,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天门县,我和方大哥上个月才订了亲,说好今年年底要成亲的。”
秦如眉闭上眼睛,似是极力压抑心中怒恨。
许久,她睁开眼,轻声道:“好。”
不远处,魏百川察觉不对,提醒道:“秦姑娘,我们可以离开了。”
秦如眉收回手,跟着魏百川离开。
重新走回幽深的甬道,魏百川和她并肩同行,四周昏暗,秦如眉踩到一处凹陷的水洼,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石壁。魏百川见势来扶她,被她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