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沙沙沙的翻书声与笔墨碰撞的声音连在一起, 洛芒立于案前,他的后背挺直,手持毛笔, 一笔一划,巴掌大的脸上满是严肃。
一阵清风刮进来,桌上的纸张被吹得乱七八糟, 他动作敏捷精准的将刚写好的作业按下, 另一只手有条不紊的拿起砚台稳稳地压住。
做完之后, 他侧首看向窗边, 便见那青年正懒散的靠在躺椅上, 长发被风吹得微微凌乱, 脸颊泛着虚弱的雪白, 他却毫无所觉, 只是单手撑着下颌直勾勾的看着远方, 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芒嘴角微抽,平静的提醒道:“父亲,起风了。”
“嗯。”
洛识微无意识的应了一声, 却没有任何动作, 紧接着一件绯红披风丢在了他的身上。
是洛芒。
小崽子不声不响, 却早已看透他的本质, 知道提醒无用,干脆便以超高的行动力关上了门窗,从根本上解决了着凉的问题。
再回头,却见洛识微抓住披风的一角, 神情怔怔。
这是楼既回的披风, 他今天上午披着回来的。
洛识微的表情愈发古怪起来, 他自言自语的分析:“所以他到底怎么想的?想看我在恩科上有什么出色的表现?我不学无术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的, 不可能是指望我考个榜眼探花啊!
可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他总不能指望把我推上去,做主考官吧!”
……那可就太刺激了!
科举主考官是什么概念?
主考官,便是天下学子之师,历来能够成为主考官的都是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之辈,或大学士或是首辅,也只有这些人能够让文人儒士心服口服。
洛识微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无论是原身,还是他,都何德何能成为天下之师?
但是……
“说不准,楼既回还真是这么想的。”洛识微喃喃道。
督主手底下文臣太少,天下儒士皆是清高,不愿为奸宦效力,倘若他真想掌控未来朝堂上的所有文臣,甚至掌控天下舆论,那么将这一届主考官握在自己手中,就是最好的机会。
因为日后无论何等清高孤傲的有才之辈入朝为官,都避不开主考官这位“恩师”。
这个逻辑是对的,但是用洛识微明显不对,把他放上去,那不是明显的国家要完吗?
他能不能服众就是第一个问题,且不说天下悠悠众口……
“楼既回要真这么宣布,那满朝文臣还不得组团撞死在太和殿的柱子上吗?”他吐槽道。
洛芒冷静的说:“就算他们死绝,楼既回想做的事情,也一定会执行到底。”
……这倒是。
“但是他手下并不是一个能用的文臣都没有,”洛识微奇怪的说:“就算没有,以他的手腕,想要胁迫谁为自己所用,还会半点办法全无?何必一定要选择我这种地域难度的人做主考官呢。”
他越想越奇怪,抬头看向洛芒,问道:“儿砸,你怎么看?”
洛芒被他那句亲切的“儿砸”喊得唇角微微抽搐,但很快便恢复平静,他说:“楼既回这是在把你架在火上烤。“
在自己之外的事情上,这小崽子展现出不符合年龄的聪慧敏锐,他那双如雨夜一片漆黑的眼眸盯着洛识微,不带一丝光亮,唇角弯着一如既往讥讽的弧度,说:
“楼既回身边的确有可用之人,但是从来没有哪一个像你这样离经叛道,你曾经对我说谁够疯谁就赢了,他看重的就是你的疯,你的激进,你做起事来那副六亲不认的混账样子。”
“我的父亲大人,在楼督主的保驾护航下,你绝对可以过上一段肆意妄为的风光日子,就算是把朝廷重臣的脑袋当菜瓜往下砍,他都不会降罪于你,因为他要的就是你成为他手中那把见血封喉的匕首,为他杀尽一切反对者,将他主张的一切推行下去。”
小崽子前十年活的很苦,经历的磨难太多,从来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他冷呵了一声,说:“但是当你的作用用完了,他也绝不会再在你身上浪费半个眼神,运气好你就是人头落地死的干脆,运气不好为平民怨,你还得被千刀万剐再咽气呢。”
与虎谋皮,哪会有什么好下场。
洛识微沉默良久,似乎在思考他的话,难得的没有斥责他心思阴暗,反而是摸了摸下巴,赞同的点点头:“你说的对。”
“只有变态最了解变态,儿子,你现在已经有他的趋势了。”
小崽子那副冷酷阴暗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他脸色一黑,恼羞成怒:“父亲何必如此羞辱于我,若不想我说实话,以后不问我便是!”
“没有,爹可喜欢你这小逆子了。”
洛识微随意的一伸手,揽住对方的肩膀,帮自己身边抱了抱,他惯会哄人,如今不过是用脸颊在小崽子的肩膀上蹭了蹭,说上两句喜欢,便显得无比真诚。
洛芒冷哼了一声,一副不吃这套的模样,将脸转过去说道:“少拿你这廉价的甜言蜜语哄我。”
但这么说着,他的唇角却不由得扬起了小小的弧度。
他名义上这个不靠谱的爹,终究还是意识到了他的重要性,知道谁才是真正与他一心的人。
也罢,既然得其庇佑,他也不是那种狼心狗肺之人。
洛芒这样想着,不需要洛识微提醒,他已暗暗开始思索对策,
但是……
洛识微在他身后,低声喃喃:“楼既回若真这么想的,那我起码可以风光好几年啊,这么一想还真挺爽的。”
小崽子描绘的那种未来,说的他都动心了!
“洛·识·微!”
洛芒被他气得脸色大变,他回头,怒视着这个不靠谱的青年,诘问道:“你还真想用一辈子换这几年风光了,是不是?”
洛识微耸了耸肩,说道:“有何不可呢?你看看我现在这幅模样,就算不作死又能活几年?倒不如及时行乐、快意人生,才不枉我来这一世。”
洛芒折怔怔的看着他。
青年一身青衫,更衬身形削瘦面容苍白,眉宇间皆是被病魔折磨的脆弱感,举手抬足间却有一股无人能及的洒脱。
他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这个人可以如此的离经叛道、无所顾忌。
因为他早已被判死刑,根本就不奢望有未来。
“不会的。”
洛芒激烈的质问声突然沉郁下来,他轻轻地说:“祸害遗千年,你不会死的,况且,你如果死的那么早可就得不到你想要的报酬了。”
他试图用那件被他视为耻辱的事情,来劝慰洛识微。
洛识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不是吧,你这小崽子,我死了对你而言不是好事吗,你不会还真想着……“
他凑到洛芒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说:“想尊我做太上皇?”
然后他就被恼羞成怒的小崽子给一把推开了。
“洛·识·微!”小崽子气的直呼他的大名。
洛识微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发现了,这小崽子虽然看起来很阴暗,但是内心却还是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并不是完全的走向了黑暗。
起码,目前还没有。
就在这时,小崽子突然出声,冷冷的道:“你可想好了,就算让你做主考官,你觉得你做的好吗?”
“有什么做不好的?”洛识微反问。
洛芒冷笑,无情的打击他:“就连今日科举一事,都是你昨晚上带着你儿子熬夜,逼我查了一宿的往年资料,准备好措辞再去迎战的。
我的父亲大人,您若真做了主考官,判卷时也打算带着我一起去不成?”
洛识微猛地坐了起来,他瞪大了眼睛,左眼写着卧,右眼写着槽,合起来就是一句发自肺腑的:
——卧槽!
这么重要的事儿,他给忘了!
不说原身不学无术,就算他,想当年高考时也是全凭借理科和艺考加分走向的最高学府,那文科、尤其是是历史和文言文,完全是一言难尽。
等科举开始时,他拿什么服众?
况且,判卷时,他还能拿着考卷回家,问儿子学生们写的这个那个是什么典故吗?
不可能啊!
洛识微一瞬间清醒过来,他猛地握住洛芒的手,眼神坚定,情真意切:“儿啊,你说的对,是爹之前思虑不周,为了能把你抚养成人,咱们现在讨论一下如何拒绝督主的方案吧!”
这一瞬间,来自文科学渣的恐惧,让洛识微甚至都做好了带着小崽子浪迹天涯的思想准备。
-
往后一段时间,洛识微随着督主上朝时,便见众臣已然开始筹备恩科,除却不情愿的大部分权贵出身的文臣,剩下的一小撮寒门子弟,以及真正忧国忧民的臣子,还是对恩科较为积极的。
但科举并不是能立刻举行的。
户部拨款、翰林院拟题、考官任命等等,方方面面都是问题。
待这些裁定后,科举开始要分成四级:童试、乡试、会试和殿试,一层层筛选到最后一步,也要起码半年的时间才能结束。
在此之前,从中央如何分拨人才,填补各地空缺位置,又是有的扯皮。
洛识微听的头昏脑涨,再悄悄地抬眼望向楼既回,督主大人竟始终凤眸清明,冷静而锐利的注视着大殿之下的讨论,一丝也未错过。
简直不得不服。
慢慢的,话题就转到了考官的人选上,开始争执不休。
楼既回把玩着手中的奏折,看着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文武百官,神情始终漫不经心,他掠过众人,投向角落里,却见洛识微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大人可有什么高见?”督主突然开腔,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向角落中的身影。
洛识微仿佛受到了惊吓,脱口而出:“没有!小臣并无任何高见!”
他说完,一抬头,却见楼既回凤眸微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股冷意从他的脊椎窜到全身。
洛识微的脸色微白。
坏了,一个没注意,把督主给怼回去了。
楼既回突然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是吗,洛大人半月前还在这朝堂之上高谈阔论,如今怎么一副被踩到尾巴似的受惊模样呢。”
前排的一位高官突然站出来,说道:“下官倒是听说,洛大人主张开恩科的事情传出去后,天下儒生无不感激,但似乎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最近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一侧的官员也是略一沉吟,说道:“这也难怪,他这官职太低,只怕最近没少遭到为难。”
洛识微:???
他瞪大了眼睛,看看左右二人睁眼说瞎话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出来澄清,便听高堂之上传来一声轻笑。
“原来是这样。”
楼既回慵懒的靠在椅背上,斜睨着他,眉眼流转一派风华,他漫不经心的道:“洛大人虽官职低微,但见解独特颇有才干,朝廷自然不能让忠臣寒心,陛下觉得呢?”
最后一句,如此轻慢,但小皇帝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出来,甚至连连点头,赞同道:“亚父说的是。”
……这简直就是个莫得感情的点头机器。
楼既回说:“既然如此,那便给他升一升,正巧赵绪辞官,那便让他顶了这个位置,做中书侍郎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朝堂之上瞬间躁动起来,议论纷纷。
正三品中书侍郎。
要知道,一个月前洛识微也不过是一介布衣,紧接着成为六品小官,又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破格提拔连升三级,直接晋升为中书侍郎,这在历朝历代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督主的决定,瞬间引起一片哗然。
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洛识微身上。
是的,他们不敢质疑楼既回,只能将仇恨值放在他身上。
洛识微突然觉得有些牙疼,他想拒绝,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抬头,恰好与督主对视一眼,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楼既回正在注视着他,那要笑不笑的眼神格外的锐利,看的他一阵头皮发麻,瞬间有一种所有的想法都被看穿、完全无所遁形的毛骨悚然感。
他突然有种想法。
楼既回猜到了他的退缩,却不允许,所以那两位大臣才会突然开口一唱一和,因为督主大人是打定主意要把他放在火架上烤。
这份令世人嫉妒万分的无限荣宠,从来都是楼既回想给便给,没有他选择要不要的资格。
-
退朝之后,洛识微按照惯例跟在他的后面一起回东厂。
洛识微以为回去之后就要被收拾,却没想到督主如此沉得住气,不仅没提,晌午时还留他一道用膳来着。
“坐。”楼既回将佩剑放在案上,指了指餐桌旁的座位,随意的吩咐了一句。
洛识微慢吞吞的坐下:“是,督主。”
一碟碟珍馐美馔摆上餐桌,侍女斟上美酒,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这一顿午饭奢靡的不亚于宫宴,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对于楼既回而言,他重权逐利,吃得世间一切苦,同样也不吝于享受权利带来的一切。
从随心所欲这一点来看,他与洛识微的观点极为相似。
他不说,洛识微也不提,便安静的陪他一同用膳。
待午膳结束后,沈郜才来,手里拿着一封密函呈上来,低声道:“督主,是抚州的。”
洛识微识趣的站起来准备告辞。
楼既回懒洋洋的靠在软榻上,乌黑的墨发倾斜下来,他头也不抬,却精准的点了一句:“砚卿,过来。”
洛识微脚步一顿,慢吞吞的挪过去。
督主指了指密函,“念。”
洛识微从沈郜手里接过去,拆开密函,念起来。
这道密函字数不多,但是信息量不少,大意便是钦差赵牧前往抚州查办贪污案,锦衣卫指挥官秦九歌随行,如今案情已然清晰,赵牧却在奏折上报之后回来途中,遭遇贪官家属报复,重伤不愈。
案办完了,直臣也要死了。
洛识微眼皮一跳,收紧了手中的密函。
“怕吗?”
督主突然出声,他看着洛识微,唇角微挑,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锐利:“你怕什么,怕自己成为第二个赵牧是吗。”
楼既回用赵牧,与杀他,并不冲突。
洛识微笑了,反问:“千岁爷,您觉得我不该怕吗?您此时的恩宠,在未来,未必不会成为杀死我的鹤/顶红,砚卿这点顾虑不是无的放矢吧。”
“错了。”
楼既回轻嗤一声,斜睨着他,犀利的道:“你的确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赵牧,但是你洛识微,从来不是会因为顾虑这些而退缩的人。”
“过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可违逆的恐怖感,洛识微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却被一道掌风所控,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飞过去,落在了楼既回的手中。
他只觉得身体一晃,紧接着便被压在软榻之上。
督主似乎有些不耐烦再与他打机锋。
他粗暴的捏住青年的下颌,迫使对方仰起头来,以最真实的姿态面对他,楼既回凤眸上挑,眉梢间泛着风情的薄红,唇角的笑容却愈发阴鸷,他缓缓喊着洛识微的名字,不轻不重,却带来无限压力。
“砚卿,说实话。”
洛识微“嘶”了一声,眼看瞒不过去,还反被对方压在软榻一通收拾,他干脆自暴自弃的吼了出来:“督主!督主你行行好,你的恩宠给别人行不行啊,这个主考官怎么就非我莫属呢?
你看看我啊,我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学渣,一肚子草包啥学问没有,你让我怎么判卷,总不能赶鸭子上架吧!”
他发出了悲愤的控诉。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督主唇角阴冷的笑容凝固了。
洛识微心虚的往后缩了缩。
下一刻,楼既回发出低低的笑声。
也不知为何如此好笑,他压在青年的脖颈处,混合着炙热滚烫的呼吸,那笑声久久未停。
洛识微死鱼眼的靠在软榻上,他叹了口气,绝望的说:“督主,砚卿真的不行。”
“不,砚卿可以。”
楼既回的笑声慢慢停下来,他深深地看着洛识微,细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那般温柔宠爱,开口却是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命令,冷酷到了极致:“从即日起,为恩科做准备,哪里不会便从哪本书看起,我会亲自监督,把你打造成晋国最合适的主考官。”
这离恩科还有多长时间,他能看几本书?楼既回这无情阉狗还要亲自监督???
洛识微瞪大眼睛,一边挣扎一边发出悲痛欲绝的呐喊:“你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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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架空朝代。
以及,茶茶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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