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不知怎么回李左车的话,若是讽刺,李左车如此君子作风,他半句讽刺的话也说不出口,而若要应和,岂不是往李左车心上插刀子?
“李先生如此佳才,今后有何打算?”说什么都不好,张良干脆问起别的来。
“我前半生,名利皆有,早知晓圣心难测,我投奔刘邦既不为天下大定,也不为才名双收,不过是想离赵姑娘近些。”李左车扯了腰间的玉佩把玩,他摩挲了几下玉佩光滑的表面,又捉起那垂下的穗子。
“前些日子我本想告辞的,哪里想到见了赵姑娘,道别的话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左车说着,又冲张良笑笑,“左右我也活不久了,如今能看看她,也是好的。”
张良原是想扯开话题,哪想到李左车不依,又扯回来,此时只好叹道:“李兄何必如此,九华她……她对情感之事有些迟钝,若非宣之于口,她绝不会知晓。”
“如此甚好。”李左车终于放下手中那截穗子,懒洋洋靠在车厢上,随着车架的行进,身子一晃一晃,“她若知晓了,连病也不会为我治了。”
他舒展着眉眼,笑着看向张良,问:“如今我们坐同一辆‘车’,张兄可千万别与赵姑娘说啊。”
对方以诚相待,甚至将姿态放至最低,可张良又怎会一点都不介意,能将人引荐给刘邦已是极限,再让他退让,绝无可能!
“每周诊脉,我会与她同往。”张良说道:“先生心悦九华之事,某不会提起。”
他实在难放下心让李左车单独与九华见面,九华向来对男女之防不介意,似乎是因为长在鬼谷骨子里带出来的桀骜。
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裸足,那时候年轻气盛,自己红了脸,她却半点也不在意。
张良不想九华这一面叫别人看见,更不用说是心悦她的李左车。
“还望广陵君守君子之道,行君子之事。”张良朝李左车拱手。
“你倒确实心悦赵姑娘极了。”
这话在张良听起来颇有些讽刺的意思,在九华留在咸阳之后。
“论心悦赵姑娘,某不及你。”李左车似甘拜下风了一般,不再谈论这些,道:“该煎药吃了。”
他瞧着张良,又看了眼放在一边的砂壶,将包好的草药从座椅下抽出来。
沈仲留在了咸阳,为李左车传递九华的消息,这消息同样也会送到张良手中,拿了人的手短,张良认命地叹了口气,卷起袖子,当真去为李左车煎药了。
以张良的人脉,若没有沈仲,也可以知道九华的消息,可李左车此人,着实像极了他二师兄颜路,不论学识,不论修为,只论那给人的感觉。
他坐在你身边的时候,两三句话,便能叫人心情松快起来,哪怕是做了叫人不快的事,却让人生不起气来。
他的心境,大概与颜路师兄相同。
苦涩的药味从砂壶里传出来,很快将整个车厢都包裹其中,从此时起,直到到达关中,这味道将这间小小的车厢从上到下腌了一遍。
此时咸阳,赵熙凌正在搬书。
萧何的那间宅子底下已经被掏空了,放了满满的书简,这些书简都是剩下来的重复的,真正的珍贵书籍,都藏在近郊农宅的地下。
那里地窖连成一片,都是赵熙凌的杰作。
沈仲背着一个装满书简的大箱子,有些气喘,今日已经是第三十三趟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用不了车架,只能少量的人背大量的书走小路。
而他,就是那少量人当中的一位,说是少量,其实只有两位。
“赵姑娘,我们什么时候能搬完?”沈仲难受极了,他现在觉得腿不是自己的了。
“不过是三十几趟罢了,广陵君的侍卫不至于这点活都干不了罢?”
这话今日九华说了至少三遍,沈仲每次都会被激道,他嘿了一声,又埋头走起路来。
“行了。”赵熙凌笑着托起沈仲背上的那箱书,默念一声口诀,沈仲只觉得眼前一晃,人就在近郊的地窖里了。
他缓了一会儿就明白过来,“赵姑娘!您竟然,故意叫我做这些活!您!您……你实在是!”
太欺负人了!
赵熙凌哼了一声,晃了晃已经能用玉扣环束起的头发,谁叫他连她每天吃了多少东西也要告诉别人的?
李左车倒也算了,可张良一定也会知晓。
她是嘴馋,可这样被写出来,怎叫人高兴?
沈仲揉了揉自己的大腿,想着自己这几天痛苦的遭遇,他一定要写下来告诉先生!
“农户可都安置好了?”
说到正事,沈仲也不想着其他,他应了一声是,又问:“城里那些人该怎么办?”
九华沉默一瞬,道:“战事一起,总有人要被摆在明面上,若将他们也藏起来,藏书以及藏人的地窖就会被怀疑。”
沈仲明白这个道理,他没有接话,他们救下的都是一些农户和住在近郊的小贩,那些城中的富人,商人,他们一位也没有藏。
包括那大布庄的老板和掌柜。
表面的咸阳与前些日子并无半点不同。
“项羽近些日子就要攻城了,我们回城中去罢,到时若还能救下些人便再救些。”
听闻赵熙凌淡然的话语,沈仲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在战火之中救人绝非同面前这女子说的那般轻描淡写,他吸了两下鼻子,对着九华奇怪的视线,感动道:“赵姑娘真是好人。”
赵熙凌抿了抿唇,她绝不是他所说的好人,如若她是,她就该将全城的人都救下来,袖子一挥,不顾天打雷劈,将项羽那厮杀了。
她没接话,转身便走,沈仲跟在她身后,两人回了酒楼各自歇下,赵熙凌对月修行,子夜时分,禁卫军被调动,整齐的步伐声划开夜空,冲着城郊去了。
九华又闭上眼,翻了个身,此时此刻才真正进入了梦乡。
梦里有师兄在韩国打的最后一场仗,那是一场败仗。
一场无可奈何的败仗。
震天的喊杀声似乎是从远处传来,如此不真实。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天光乍亮之时,不知谁高声哭喊:“城破了!城破了!项贼打进来了!”
赵熙凌睁开眼,听着外头兵荒马乱的声音,忽而就感到了一种置身事外的孤独。
一直知晓的事儿终于发生的时候,这股子孤独便愈发明显起来。
国士报国士,后人哀后人。
秦暴二世灭,周仁八百春。
至始皇帝所起,秦朝十四年的兴衰,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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