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这个地方,韩子卿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因为职业的特殊性,她经常在这里参加一些同事的葬礼,庄严肃穆,阴寒沉重。
再有,小时候也常常参加一些认识的人的葬礼,虽然那时候懵懂,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不得不说,殡仪馆这个地方,总有一种让人一踏入其中就沉默力量。
只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韩子卿对这种地方的敬畏之心却越来越少。
比如现在,即使葬礼的主人——郝明,是她认识的人,她心底也没有多少的感伤,反而,她的注意力放在了同时进行遗体火化的另外一个人身上。
不同的是,那个男人并没有在殡仪馆举行葬礼,而且,他是独身一人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没有家人,没有同事,没有朋友……除了孑然一身的他,什么都没有。
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韩子卿淡淡地看着。
这时,殡仪馆的馆长跑了过来。
韩子卿还以为他是到他们这边来,毕竟他脸上挂着的谄媚笑容实在太过明显,而那个男人的穿着打扮,乃至于此时的境地,都太过寒酸。
但意外的是,殡仪馆的馆长却走到了那个男人面前。
在和韩子卿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清晰地从他的眼底,看到了一抹鄙夷及……可怜。
一个想要巴结那个男人的人,却对他充满了同情?
这可真是太好笑了,韩子卿抬头看了一眼前面严肃的一群人,小心地避开其他人的注意力,挪到了另一边。借着柱子的遮挡,她来到了那个男人与馆长的身后。
“梁行长,请节哀。”
韩子卿一怔,探出头正好看见男人与馆长正对的脸。
无法看到殡仪馆馆长的表情,但从男人隐忍的脸上,基本能猜出他没有隐藏住对这个被称为“梁行长”的男人的同情。
掩饰地太过拙劣,稍微有点观察能力的人就能看出来。
但奇怪的是,那个男人却没有发作。
难道是不想在这里闹起来?韩子卿的目光落在已经化好妆,准备推入火炉里面的尸体上。
那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妇人,即使已经失去生命,但紧皱的眉头还是让人忍不住猜测对方在生前是否遭遇了什么难以忍受的苦难,又或者有什么难以放下的人和事,以至于让她面对死亡的时候也无法放下。
韩子卿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男人身上,这才注意到他的长相。
乱糟糟的头发黏腻地贴在头皮上,双目无神,嘴唇发干,明明正当壮年,却已经驼了背,明明被人奉承着,却一点也看不出高兴的意思,反而满脸愁苦,一身的精神面貌反倒不如殡仪馆馆长这个经常和死人打交道的人。
仔细观察的话,还能从他眼底看到对这个世界的怨怼,以及丝丝没有藏好的仇恨。
也许是这个男人本身就足够奇怪,以至于他身上出现更多奇怪的地方的时候,韩子卿竟然没有觉得怪异,反而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突然,韩子卿的耳边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看去,不出意外地发现来人正是和她形影不离的项君归。
因为项君归并没有刻意隐瞒,所以连同一旁的殡仪馆馆长,以及那名奇怪的中年男人都看了过来。
一人满脸惊讶,很快就挂上了谄媚;另一人却反常地戒备起来。
项君归忍不住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却很快移开,看向韩子卿:“不过去吗?”
“开始了?”
项君归点点头:“已经开始了。”
韩子卿闻言,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梁旭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殡仪馆的馆长见状,眼底闪过一丝恼怒:“梁行长,你认识这两位?”
梁旭一愣,苦笑起来:“并不认识。”
殡仪馆馆长想想也是,按照站在那边的那个女人的长相,若两人真的认识,梁行长家里的那位就该跑到他工作地地方去大吵大闹了,他怎么可能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馆长看着梁旭,心中满是同情。
即使爬到这么高的位置,还是只能被家里的母老虎给管着,别说偷腥了,就是去应酬一下都会引来一场海啸。
要不是因为梁旭家里的问题闹得整个行业的人都差不多知道了,以梁旭的才能,别说支行的副行长了,就是总行的行长也不是没有可能。
许多人都在为梁旭感到可惜,甚至不是没有人劝他赶紧离婚,但梁旭却像是将他老婆爱到骨子里了一样,甚至对劝说他的朋友同事恶言相向,之后就再也没人对他提起他的妻子了。
说起来,梁旭会变成如今的样子,也算是他自作自受。
梁旭并不知道殡仪馆的馆长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已经将他的遭遇过了一遍,更不知道他对他的认知多了几分轻蔑,他只是看着已经永久地闭上双眼的老人,泪水滂沱。
面对这样的场景,就是心中有再多的念头,馆长也不敢再上前。
对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打了一个招呼,让他等梁旭哭完之后再上前询问,然后扭头就安静地离开了。相信梁旭会记得他这点体贴的,以后有事找他帮忙,应该也不至于直接拒绝才是。
馆长暗暗想着,脚尖拐了一个弯儿,走向了另外一处。
听说前天被杀的那名嫌疑犯原本的职业就是警察,出于对他生前职业的尊重,基本上每个公安厅的部门都派了不止一个代表出席这次简陋的遗体告别仪式。
说葬礼,还算不上,但思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s市,就能知道这已经是对郝明最大,也是最高规格的“葬礼”了。
殡仪馆的馆长觉得奇怪,但这并不妨碍他到这边来攀关系。
这年头,谁能不犯点错呢?若是在公安厅有那么一两个认识的人,到时候犯的事儿小就能通融通融,不必进警局喝茶了。
馆长绷着一张脸,却还没来得及走到近前,就被之前看见的两人给直接拦了下来。
“你……”殡仪馆的馆长受惊地站住,直愣愣地看着韩子卿二人,“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我只是过去吊唁一下而已……”
项君归的手枪抓住馆长的衣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韩子卿韩子卿巧笑嫣然地看着他,眉眼弯成了月牙:“我只是好奇……”韩子卿顿了顿,“刚才那个男人的身份是什么?”
馆长整个人都被吓懵了,这个时候再听到问话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他他他、他叫梁旭,是s市一处支行的副行长。”
“那位死者是他的谁啊?怎么他看起来好像很悲伤,却没有为死者办一个追悼会或者告别仪式呢?”
“死者是梁行长的母亲,”馆长急忙开口,“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办追悼会,我是偶然撞见梁行长为他母亲的尸体火化的。这次若不是我想要过来见见你们的……咕嘟……见见你们的领导,甚至连我都不可能知道梁行长的母亲已经仙逝了。”
韩子卿闻言皱紧了眉头,就是项君归,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奇怪。
一般来说,追悼会、葬礼这一类的都会在尸体火化之前就办好,然后才会送到殡仪馆。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的,他们会将尸体火化之后再办葬礼。
但那一般是因为葬礼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需要顾及的东西也太多,尸体无法存放那么久的时间才会先将尸体火化。
但……韩子卿的直觉却告诉她,这个叫做梁旭的男人,根本没有打算给死者办葬礼。
不管是之前已经办过葬礼了,还是准备将尸体火化之后再办,在尸体火化的档口,死者都不可能只有一位过来送别的人……
看梁旭也不是人缘差到一个朋友都没有人的人啊?
但不管怎样,两人都没有打算多做什么,毕竟表面看起来是如何的奇怪,如何的不堪,内里……他们却根本了解,多管闲事反而可能招来别人的怨怼。
再说,她将馆长挟持住的原因,本来就只是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韩子卿顿了顿,继续开口道:“梁行长既然已经身居高位,为何身上穿的衣服还十分老旧?他就穿着这样的衣服去上班吗?”
不是韩子卿怎样,而是……梁旭身上的那件衣服,一旦动作大一点,一些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就能看到掉出来的线头,而且,也许是因为他母亲的死亡给梁旭带来的打击太大,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的穿着,所以他身上的衣服看着就皱巴巴的,整个人就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
再配上他脸上的表情,以至于韩子卿在听到馆长喊梁旭“梁行长”的时候,都有些怀疑。
“那、那是因为梁行长家里的母……”馆长一下没控制住,差点将心底对梁旭妻子的称呼都喊了出来,“因为梁行长的妻子性格有点‘强势’,”馆长笑得尴尬,“我估计梁行长的妻子对她婆婆的葬礼有什么意见和梁行长没有达成一致,但尸体也放不得……所以才会……”
馆长面上真诚得不行,他不是不想说出心底的想法,但那并没有得到当事人的承认,更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拿出来到处乱说容易招惹麻烦这点他还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