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郁青低着头,沉静地说道:“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见见你。”
“正常人会叫前任去自己的婚礼吗?”
“正常人会来自己前任的婚礼吗?”
左思嘉讨厌吵架,才开始就感到头痛了。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反驳的,沉默片刻,只能喝完一整杯水。
夏郁青强迫自己踏出一步,因为左思嘉没回答,自己又已经开了头,于是一了百了,破釜沉舟地说下去:“我们分手以后,我都听说了。你开始喝酒了,琴不弹了,还去玩那些找死的运动。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知道,分手是我做得不对,但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我很担心你。”
“夏郁青,”左思嘉默默地听着,结束时才说,“我生过病,动过手术,我差点死掉了。你不觉得我的人生里有比分手杀伤力更大的事吗?”
夏郁青郑重其事地反问:“但你还是受伤了,对不对?”
他看着她,端详着她的义正辞严,莫名觉得又荒谬又恐怖。左思嘉懒得纠缠了,索性冷笑:“你到底想干什么?总不可能想和我复合吧?”
“当然不是!”夏郁青马上否定了,“我只是……觉得内疚。我想看到你也幸福,我不想你继续这样过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一个对待生活,对待感情都非常认真的人。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你以前说过,你想要和人真心相爱。可现在呢?你一直喝酒,还整整空窗了两年。”
空窗期又怎么了呢?说到这里时,夏郁青自己也摇摆不定。她好像跑题了。
在这种无话可说的窘境中想了一阵,夏郁青感到动摇。
她说不想复合,可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这是她的真心话?唯一能确定的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有些话绝不能说出口。
左思嘉回答:“所以呢?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把我的改变归结于与你分手。然后呢?你曾经是我最重要的人,和亲人一样。就算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也能做朋友。但是,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觉得你是在缓冲伤害吗?假如我直接死了,你是不是更轻松?”
夏郁青泪流满面,不断地摇头。
周围有人推杯换盏,欢声笑语。
只有他们在血淋淋地争执。
夏郁青说:“我没有这么想过——我承认,我承认好吧!我想过啊,跟你提分手的时候,你来参加我的婚礼的时候,我想过的!要是你来拉住我,你带我走就好了。”
左思嘉想笑又笑不出来,恶狠狠地说:“现在过得不好,你又想起我来了。”
他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你对不起我过?”她还没回答,他马上撤回了提问,接下去说:“算了。我也没想你留下来,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骗我。”
左思嘉站起身,夏郁青不希望他走,但又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叫住他。到最后,她只能流着泪,久久坐在原地。
左思嘉对夏郁青的厌恶达到顶峰。
他在外面吹了很久的风。
参加聚会的心情没了,夏郁青走出来,准备打车离开。她走到他身边,留下的话不是“再见”,而是:“思嘉,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左思嘉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他不懂女人,完完全全不理解。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回了一趟车里,取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然后才上楼。
伊九伊的生日聚会已经散场了。她做主,稍微提前了一点结束。朋友们没起疑心,听她说就都陆陆续续走了。二楼包了一晚上,今夜都是她的地盘。她一个人静悄悄地独处,反而比刚才舒服得多。不用说不想说的话,也不需要刻意去笑。
左思嘉上楼时很意外。
他带了花和一只包装好的手袋,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时,左思嘉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问:“这是……怎么了?”
她苦笑一下,跟他说:“你来了。朋友比较忙,我就让她们先回去了。”
“你怎么不回去?”
伊九伊站起身来,手不知道放哪里好,于是背到了身后:“突然想待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左思嘉看了一眼楼下。他的确可以走,刚和前女友吵过一架,按理说,一个人冷静一下才正常。他先把东西放下了。
“谢谢你的礼物。”伊九伊说,“蛋糕也很好吃。”
突然间,左思嘉犹豫了。手提包的价值是五位数,品牌出挑,款式经典,是脚踏多船如履平地的好友称为“送女士绝不出错”的商品,也是他给大学教授、合作过的异性乃至于文悦棠都送过的东西。
名义上,他在追求伊九伊。可是,她的生日,他却要送她这种礼物。
夏郁青说他变了。她的话里,他不敢苟同的地方很多,但是,这一条,他似乎没什么好反驳的。
他曾经只关心钢琴,只想着音乐,然后,突然开始强行扭转兴趣,怕死,也怕寂寞。左思嘉变了很多,开始变得轻飘飘的了,不再真诚了,也不相信爱了。过去的梦想变得又幼稚又恶心。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伊九伊坐在气球中间,面前的圆桌上,蜡烛熄灭的蛋糕正在融化。她以为左思嘉会走,可他并没有。
左思嘉脱掉外套,尝试坐到另一侧的座椅边缘。室内寂静无声。没过多久,他又站起来。
伊九伊希望他回去,可他留下了,又总还是说几句才显得不奇怪。她没话找话聊:“你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我可以拆开看吗?”
“嗯。”左思嘉匆匆回应,却又没来由地否认,“那个不算生日礼物。”
她疑惑地抬起头:“什么?”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不知不觉走到房间中没被利用的角落。左思嘉掀起暗青色的天鹅绒罩。
这里有一架闲置的钢琴。生日会的残局里,他在钢琴前坐下,低着头,很随意,也很缓慢地开始使用双手。
指尖与琴键接触,起初,他弹的是fly me to the moon。那是一阵孤独的雨,落在人身上。悄无声息,它过渡成《祝你生日快乐》。
手术结束后,恢复期间,左思嘉在医院待了几个月,除了唱片公司和教授,没有人去探望他。父母脱离了世俗,他太早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国度。
有喜欢他音乐的人写了信给他,他并不想读,偶尔回信,也只草草说:“我的演奏并不好。而且,越来越不好。”
比赛的弹法、演出的弹法、自己的弹法不尽相同,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忘记漫无目的弹钢琴的感觉——记忆里,那是在爷爷奶奶家。童年时,大人常常说:“你的手是为了弹钢琴而生的。”那大概是谎话。因为他的演奏连父母和恋人都打动不了。积年累月地比赛,他觉得自己更像装模作样表演的机器。
那一年,左思嘉下定决心,放弃钢琴。
他不再弹琴了,不为任何人弹琴,不再将任何东西寄托到其中去。至少,不会再弹给认识的人听。
可是,现在,伊九伊站起身来,伫立在原地。
空荡荡的厅内,她望着他,目睹琴声像月光一般流淌而过。心脏微微绞痛。很难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音乐。
楼下有醉酒的人们听见,不由得停止说话,宛如天使从头顶经过。他们都仰起头来,寻觅源头。有人停止了哭泣,有人不再发笑。这拨动心弦的音乐。
而在楼上,只有两个人的生日会里,左思嘉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伊九伊,生日快乐。”
他又重复了一次:“生日快乐。九伊。”
这天晚上,伊九伊像一具空壳似的回到家。
礼物放在了车上,她不着急拿下来,呆呆地走进门,没有在门口玄关处躺下。小猪出来迎接,她也没能分心去理睬。伊九伊坐到沙发上,一个人坐着,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掏出香烟,却又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失神地望着远方。
今夜难眠。
伊九伊知道该休息了,可又不愿去入睡。她忽然想听古典音乐,想听钢琴的声音,心焦灼不安,却又说不出来的暗喜。
忽然间,伊九伊想起来,其中一位前男友在她家留下过一张贝多芬钢协全集。她翻箱倒柜,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众多书与杂志底下找到它。
抽出来后,在封面上,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与名字。
第23章
十七岁时, 伊九伊爱上了一个常来家里做客的男演员。他是她爸爸的学生。成年以后,伊九伊和他谈了一场恋爱。
这是初恋,她爱上他的契机很玄乎。对视的一瞬间, 心里悄悄地空了一下。后来,她开始经常想到他, 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话,会收起遥控器,停下看一会儿。虽然分手想起来,隐约觉得自己没准只是欣赏他的气质。但是, 喜欢外在也是喜欢。
相处以后,倒也不是聊不来。聊天机会不多。和他一起都不能出门约会, 也不可以告诉别人自己在和谁交往。固然, 她不可能大肆宣扬,但在家才能见面,还是有点点郁闷的。尤其她那时候还年轻。
分手很多年后,他隐婚生子的事曝光了。在那之前她就听说了,也就觉得他们有缘无份, 情投意合,可惜不适合。
后来她不再这样冲动了,先了解对方, 摸清对方再去交往更好。她是不断思考着去谈恋爱的, 知道自己要注意哪些, 反思对自己来说什么最重要。
她在情场无往不利, 但却并非从未失意。
恰恰相反, 苦闷有, 烦恼也是有的。伊九伊觉得异性并不难,难的是爱情本身。
这天夜里, 她打了个电话给达斐瑶。
达斐瑶正在飞机上,没接通,伊九伊转而发微信给她。达斐瑶正戴着眼罩睡觉,手机震个没完,拿起来一看,伊九伊说:“瑶。你在吗?我有事找你。我想问你一件事。左思嘉原来也是演奏者吗?”
实际上,这个问题没必要问了。
伊九伊已经在搜索引擎上查找过。
上一个扬名全国的中国钢琴家已经是四十代,在大陆,青年古典音乐家原本就相对有空缺,更何况,左思嘉没在国内发展过。他的隐姓埋名并不费劲,甚至不需要刻意。
伊九伊看到了一些视频。有演出,有参加大师课活动,演奏和学习以外的内容比较少,唯一一次视频访谈来自国内一个古典音乐平台。
他说了一些套话,但仍能看得出意气风发,发言不乏中二的地方,比如说“我经常搞混音乐给我的感觉和生活给我的感觉”“我超越不了钢琴的极限”。假如让本人来重温,性质是黑历史处刑,极有可能尴尬到五体投地。
有一些环节是聊私事。
主持人问他兴趣爱好,他说:“我喜欢宅在家里,看动画片和漫画书。”然后镜头切换,拍了他书架上的几本《排球!!》,还有动画片《强风吹拂》的视频。
主持人说:“宅在家?你看起来很爱运动啊,没有经常锻炼?”
他那时候年纪还小,有点内向的样子,说:“没有。我是容易长肌肉的体质,没有特别去锻炼……我也不喜欢,定做衣服会被说。但是我看有些运动很酷,攀岩啊,跳伞什么的。”
时隔多年,看这段采访会有点好笑。原来都是早就有契机的。伊九伊想,这个人果然是真的二次元宅男。上次说《火影忍者》她就猜到了。
被她提问,达斐瑶回复说:“对啊。你不知道?”
伊九伊难得情绪起伏这么大,笑着打字:“我不知道呀!你都不告诉我!”
达斐瑶说:“他好像生过病,经纪合约又到期,就没有弹了。如今上班也挺好的。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弹琴。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搞音乐也蛮痛苦的,尤其是他那种。不过人在干自己擅长的事的时候会格外有魅力哎——”
伊九伊说:“你说得对。”
达斐瑶发来一个疑问号,然后说:“你是听到他弹琴了吗?”
“嗯嗯。”伊九伊独自站在房间里,轻轻摇晃着身体,像企鹅一样可爱地转来转去。她露出笑容,“今天,就现在,我觉得他比之前都要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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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夏郁青又哭了一会儿。过往种种犹如过眼云烟,看起来真切,却转眼就消失不见。现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只能抬起双手,将哭泣的脸隐藏到手心里。
网约车已经到了家,司机欲言又止,还是小声提醒她,该下车了。
夏郁青拿开手,再抬起头时,脸上又恢复了过去的表情。
眼圈微微泛红,她冷静地说“好”,然后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