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淤痕 第14节

    ◎“是我,陈迟颂。”◎
    司嘉回到班级的时候,教室里坐满了人。
    一场运动会落幕,所有人涣散的心思被班主任重新敲打着,教室前面的墙上换了新一期的励志语录,比起过去这场短暂的体育竞技,高考才是放在他们面前的长途跋涉。
    晚自习也恢复正常了。
    晁艺柠的蛋挞已经吃得差不多,她揉着肚子跟司嘉说等会儿就不去食堂吃晚饭了,司嘉点头,晁艺柠又问她怎么去年级部这么久,司嘉就笑着说年级主任拉她又进行人道主义教育了呗。
    她说这话时,梁京淮碰巧在收号码簿,从她座位旁走过。
    他看了她一眼。
    司嘉在穿外套,手伸出袖子,她视若无睹地别开脑袋,将折进衣领的头发拨出来。做完这一切,她才拿起校园卡,从前门出,却朝着食堂反方向的楼梯走。
    楼下便利店还亮着灯,她推门进去,坐在收银台前的是个中年女人,但由于保养得当,看不出年纪,据说是她们这届学生的家长,辞了工作到这儿来陪孩子读高三。
    司嘉照例从货架上拿了袋全麦面包和一盒藜麦牛奶,结账的时候碰到辛凯康,他热情地打招呼,司嘉回以微笑,然后紧接着听见他朝后面大喇叭似的招呼一声:“陈迟颂你要的东西没货了!”
    伴着门口机械的一句欢迎光临,没多久前才不欢而散的人又一次出现在视野里,他还穿着上午那件白色卫衣,也不知冷,身旁还有个同学,他在听那人讲话。又在走进店里的刹那,出于趋光的本能,微微偏头,就这么刚好看到走到门口的,孤身一人的她。
    再然后一个进,一个出,两人擦肩而过,司嘉拎着塑料袋离开。
    只不过店门关上的瞬间,辛凯康的大嗓音还是从门缝里漏了出来:“真没想到你爱吃巧克力,还是抹茶味儿的……”
    最后几个字被夜风吹散,司嘉听不清楚。
    气候一天天地转冷,六点才刚过两分钟,头顶晚霞已经被泼墨般的黑取代,校道两旁的路灯陆陆续续地亮起来,司嘉在操场看台见到梁京淮的时候,月上枝头了。
    塑料袋被搁到座位上时发出窸窣声,梁京淮听到动静,往她这儿看,低声说了句你来了,司嘉嗯一声,紧接着他注意到她拿出的面包袋子,皱眉,“怎么又吃这个?”
    撕包装袋的动作一顿,司嘉侧头看着他:“是你说要和我谈谈,那么班主任是五点五十放的,六点二十要回教室上晚自习,除去吃饭排队起码要二十分钟,来回路程五分钟,还剩五分钟你够吗?”
    这样一笔时间的账和他算清楚,梁京淮默了一瞬,而后垂头说了句对不起。
    但司嘉同样回他一句一语双关的“你不需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梁京淮缓缓抬眼,看她,她依旧没搭理的,慢条斯理地戳开牛奶盒,藜麦颗粒在齿间咬碎,她叫他的名字:“梁京淮。”
    “嗯。”
    “祁颢宇的存在会影响你考上一个好大学吗?”
    “……不会。”
    “他会影响你将来继承家产吗?”
    “不会。”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赌气呢?”
    梁京淮愣住。
    再难的奥数题他都可以解,唯独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怎么答。
    因为祁颢宇拥有他得不到的亲情,那他就要抢走他的爱情。
    多幼稚,多可笑。
    可下一秒,他也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如果祁颢宇喜欢的是另一个女孩,他未必会愿意采用这种方式。
    司嘉又咬一口面包在嘴里慢慢嚼着,空气里有一层彻骨的凉意,她刚要把左手插进兜里,一个暖贴递过来,梁京淮让她拿着,她微怔,“谢谢。”
    六点十分的预备铃开始响,面包吃了一半,司嘉放回塑料袋里,她站起身,站在风口里,背后是空旷荒凉的操场。
    她低头看梁京淮,“你也绝对不是他们偷情的遮羞布,你是高三二班的班长,是光荣榜上的优秀学生代表,再说句不合适的,你还是很多女孩的暗恋对象。你很好,很有魅力,所以梁京淮,以后不要为任何人活了。”
    也是到这个时候,司嘉开始懂孟怀菁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谁也不应该是谁的附属品,母亲不是,儿子也不是,一个人在成为人之前,他首先是他自己。
    司嘉走的时候,梁京淮还留在原地。
    风更大了,天气预报说明天要迎来新一轮冷空气。那一刻,手肘撑膝,额头同样抵着手背。
    梁京淮发现自己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司嘉。
    她的朋友圈没有设三天可见,偶尔发点拍杂志精修的成片,发点0.8倍速的歌,网易云歌单很杂,charlie puth周杰伦和当下流行的热曲,有段时间很迷the weekend的歌,又说这辈子要听命运交响曲到死。
    她底子好,素面朝天也漂亮,嘴上说着要省钱买这世界上所有漂亮的衣服,实际上却把这些年拍杂志赚的钱全部捐给了联合国儿童基金。
    她其实一点也不笨,只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会文不对题地把三岛由纪夫随便说的话写进作文,还要埋怨老师不懂她。
    可如此醒悟了,也意味着他已经错过了。
    伸出去想拉住她的手,从她的衣袖滑过,抓不住,冷风吹过,最后垂落在茫茫夜色里。
    -
    那天之后,北江市经历了一场断崖式降温,随着初雪降临,司嘉身上的校服外套逐渐变成了毛呢大衣,又或者一件宽松的毛衣,她仍经常进出教师办公室,但不是被找谈话,而是交作业,上课也不再睡觉,尽管听得很吃力,笔记还是一字不差地做。
    晁艺柠打趣地问她受什么刺激了,司嘉就撑着下巴叹了口气,说她最近看上了一个男模小哥哥,但没想到人家在北江大学念书,自己这点分数都不好意思去泡他。
    不过一句玩笑话,谁也没有当真。
    日子一天天地过,十一月底,第二次月考如期而至。那时天气已经冷到一个境界,教室窗户因为温差而蒙着层雾气,临考前那节早自习,所有人都在忙着抱佛脚。
    晁艺柠阵仗摆得很大,面前摊了好几本书,结果还是转头问:“司嘉,‘子姑待之’前一句是什么来着?”
    “……多行不义必自毙?”
    “哦对对,是这个,”晁艺柠醍醐灌顶似的一拍桌子,惹来后面男生嘘她,她不客气地瞪回去,又忍不住唉声叹气:“我都快背自闭了,一共就八分的默写,课内的已经要背吐了,还有课外积累。”
    说着,注意到司嘉桌边的保温杯,问她泡的什么。
    “红糖水。”
    同为女孩,晁艺柠立马反应过来,哦了一声,然后片刻没说话,在桌肚里翻了半天,把两个暖宝宝递给她,“给你。”
    “谢谢。”
    七点半,离第一门语文考试还有十五分钟,考试预备铃打响,书本合上,教室里开始响起椅脚挪动的声音,有些刺耳,相比之下显得沉默的,是一个个拿着东西往各自考场的学生。
    司嘉这回被安排在楼上的七班,从后门出的时候,先是差点撞到起身的梁京淮,他扶了她一把,她说对不起,然后又在走廊碰到同样往楼梯走的陈迟颂。
    那是两人时隔半个月第一次对视,这段时间他真的按她所说的,没和她再有过纠缠,课间也没有刻意的偶遇,少有的在转角擦肩而过,一班之隔,缘深,也缘浅。
    而她更没想到会和他们两个分到一个考场。
    不止是她,七班里的其他同学也有些活久见地看着这两尊大佛前后脚地走进来,款式相近的黑色冲锋衣,一个痞,一个冷,却都浑然不觉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径直往自己的座位去。
    陈迟颂还是习惯只带一支笔考试。
    与此同时监考老师抱着卷子进教室,那些交头接耳才收了下,司嘉也跟着收视线,语文对她来说还算拿手,从文言文到阅读理解,再到作文,按部就班地做,教室里很安静,后头男生的咳嗽声就更清晰,擤鼻涕的纸团在桌上摩擦发出细微动静。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可就在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司嘉突然感觉到小腹一阵坠痛,握笔的指骨因为难以忍受而泛白,哪怕提前吃过药,喝过红糖水,熟悉的生理痛依然无差别地要逼她就范。
    作文最后两段因此写得无比吃力,窗外开始洋洋洒洒地飘雪,直到收卷铃声打响的那一刻,司嘉深呼一口气,她伸手捂上小腹,肩膀却被身后的人拍了下。
    她迟钝地回头。
    那男生戴着副眼镜,鼻尖被擤得轻微泛红,他挠了挠头,“同学,我的纸巾好像掉在你脚边了,能麻烦你捡一下吗?”
    他似乎没看出司嘉的不适。
    而司嘉也不打算说,缓两秒,她点了点头。
    捡个东西而已。
    但同一时刻,司嘉左手边那条走道有个男生急着考完走人,压根没注意到司嘉弯下去的腰,他大步流星地来,还抬着头在和教室门口的同伴打嘴仗,等到发觉,碰撞也已经一触即发,他的膝盖一下顶到司嘉的手臂,连带反应来得很快,小腹就这样撞到桌角,那瞬间,生理痛加上撞击,额头冷汗渗出来,眼角跟着湿,疼得完全出不了声,整个人往地上蹲。
    “……同学你没事吧?”叫司嘉帮忙的男生吓了一大跳。
    司嘉还没缓过那阵,起不来,而那时教室里纷纷要离开的同学,连同始作俑者,都停下脚步,看过来,就连已经走到门口的梁京淮都顿住,他回头往这看,眉紧皱。
    陈迟颂因为在教室靠墙的位置,还没来得及远离,就在这一圈的中心,他目睹至此,情绪已经压得差不多了,一言不发地走近,拨开那两个男生,但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在司嘉面前单膝蹲下,低声问她能不能站起来。
    司嘉说能,然后到了这会儿也不避讳了,就着陈迟颂的手,扶着桌沿,慢慢站起来。她把那包纸巾物归原主,男生磕巴地说谢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窗外也有路过的人开始向里张望,吃瓜的乐趣在一场考试结束后达到阈值。
    肇事者见司嘉还能站得起来,作势就想要走,结果转身的刹那直接被不知何时走进这个圈的梁京淮堵住了去路,梁京淮比他高出一截,此刻居高临下地看他,脸色说不上是好还是坏,只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撞了人连句道歉都没有吗?”
    在场不乏有二班的同学,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班长,此刻却是结结实实地从这样一句没有起伏的问话里,听出了生气的意味。
    男生是被他的眼神怵了一下的,可偏偏这个年纪,年轻气盛,碍于这么多人围观,不想露怯,不想显得自己很怂,他扬脖大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没看到她,再说……再说是他叫她捡东西。”
    说着,矛头被指向了戴眼镜的男生。
    戴眼镜的男生一怔,下意识地摆手,下意识地要说点什么,但是有一道声音比他先,明显是压着脾气的。
    “卞语帆。”
    一群人,里里外外,都循声看过去。
    陈迟颂就这么松了司嘉的手,然后迎着所有人的视线,同样走到卞语帆面前,手插在口袋里,模样还是散漫,他沉声开口:“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说对吗?”
    和梁京淮的那句不同,这一句里是明晃晃的威胁。
    周围从未有过的静,所有人都噤声看着这犹如修罗场的一幕,心如擂鼓。
    陈迟颂和梁京淮,都在帮司嘉撑腰。
    卞语帆本来就因为某些事,被陈迟颂“提醒”过,他知道陈迟颂有多大的本事和能耐,到了这一步,这场面,他拎得清,所以对不起三个字说得还算诚恳。
    而司嘉也在这时缓缓站起身,她从陈迟颂身边走过,停在卞语帆跟前,轻声说道:“卞语帆是么。”
    卞语帆用鼻音回她。
    她也不在意,继续道:“如果我今天受这一遭,能让你明白嘴巴长在你身上,是让你学会道歉的,脑子长在你身上,是让你反思,而不是甩锅的,那我不亏。”
    周围有唏嘘,有窃窃私语,这场闹剧也随着卞语帆灰溜溜地离开结束,人三三两两地散,但还有一些,三步一回头,司嘉知道他们想看什么。
    但可惜,她没跟任何一个人走,独自去了趟医务室,让校医检查了一下,考虑到下午还有场数学考试,顺便又开了点止疼药。
    拎着一袋药出来的时候,看到走廊上的梁京淮,脚步没停,她问他不在教室复习到这里来干嘛,两人并肩往回走,梁京淮不答反问她冷不冷。
    司嘉说不冷。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那你和陈迟颂……你们……”
    这下动作才有所停顿,她知道梁京淮想问什么,今天陈迟颂这一下,其实蛮会的,完全没避讳梁京淮,太昭然若揭的袒护,她歪头看向梁京淮,“如果我们有事,那也是你把我推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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