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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入侵

    快到年底,齐佳这边也不安份,经济形势不好,奖金一年比一年少,她负责底下人的绩效考评,而她和池月的绩效,由王姗直出。
    她听见池月反复向组员强调,不要问,不要打探,安心工作,放平心态。
    她说得容易。
    涉及到钱,谁能放平心态?她自个不是照样找王总旁敲侧击问个不停。
    齐佳坐在座位里偷看主任办的历年年终,池月跟她现在是半个敌人半个战友,把档案权限也给她了。
    年终奖方差极大,多的五六万,少的四千,没错,就四千。一线城市的四千,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这放到她身上,不说闹个天翻地覆,也势必要抱着自己的五十份周报去理论理论。可惜这姐们是个软弱至极的女同志,被王姗吃死了性格,一个屁也不敢放,年年拿考核最后一名。
    就跟考试似的,有第一名就有最后一名,可惜考试成绩是客观的,考评成绩是主观的,最后一名给谁呢?没有出头鸟,那谁最好欺负就给谁喽。
    齐佳看着都着急。
    池月笑话她:“皇上不急太监急,你又不知道人家是个什么情况,你急什么?”两人熟络,池也不装了,先一步本性毕露,“说不定人家家里四套房,老公年薪百万,收着租子,有我们急的地方?”
    谁先暴露,谁就尴尬。齐佳本身是个很沉不住气的姑娘,但她和孙远舟待久了,近墨者黑,逐渐也有了三分龟样。
    她于是装傻:“啊?真的吗?她老公哪里工作呀?”
    池月见她不上道,对牛弹琴,孺子不可教,嘲笑两声走了。
    等池月走了,她又开始犯愁,自个考评肯定是不如池月了,论工龄、工作量、工作态度,以及最重要的,同王总亲疏,每一项都远不能及。
    几十个办公室的组长排序,她只求自己不要倒数,她是新上来的,相信王总会对她宽容些。
    可惜她还是想得太好了。事实是,除了她爸妈孙远舟,没有人会惯着她。
    她坐在王姗对面,看着年终考评草拟,脸僵得不能动弹。一共四页纸,第一名是池月,翻啊翻,她排倒数第三。
    后两位也是出了名的离谱人,最后一名在会上公然挑衅王姗,想必明年就要滚蛋了,倒数第二是关系户,不耻反荣,大剌剌地吹嘘身份,王姗早看他不顺眼。
    “你觉得我这个排序公平吗?”王姗还故意问她。
    她又气又羞,但还是投降了:“…公平。我相信您的判断。”
    王姗笑笑,递给她一本册子:“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呢,最不愿意看着大家把气憋在心里,每个人的数量、质量,你翻翻看,看完以后你要是还不舒服,再跟我商量。”
    她不想接,但在王姗眼皮底下,她不得不装模作样翻了一遍,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就是做得又少又糙。
    老天爷,这帮人想干什么啊,在这么个破公司卷出花来了!
    “我是想培养你的,所以把你提上来,齐佳。你可能觉得你自己很不容易了,但总有人比你更拼。现在就是这么个僧多粥少的状态。”她收起笑意,“你还年轻,你有很多犯错机会,越往上,给你耍小聪明的机会就越少,踏踏实实的比什么都强。”
    王鼓励道:“我期待你明年的进步。加油干。”
    这和她糊弄孙远舟的“老公加油干”显然不是一回事。王姗语气温和,含义不言而喻,每一根都扎到她嗓子眼,让她慌不择路,也醍醐灌顶,她所谓的智慧,偷奸耍滑,偶尔会蠢到引人发笑。
    天平一端是“老板说得在理”,另一端是“个资本家给我吆三喝四”,跷跷板,她最后说:“我争取不辜负您。”
    她出来后也没有委屈地哭,她不爱反思,透了会气,回去干活了。路过女厕碰巧池月打电话:“你给我介绍的什么东西?就是个骗子!税前收入说成税后收入,还敢让我拿公积金给他还贷…铁公鸡滚地龙,这种男的能不能赶紧绝种!”
    对着她的闺蜜或者亲戚,说话自然没个把门的,擦完手转头看见齐佳,两人俱吓得后退一步。
    齐佳立刻转过头走了。池月帮她瞒着谢坤的事,互帮互助,她也不会多嘴多舌。
    在工位上她又心想,她逃跑什么呢,应该是池月跑啊。
    回家后她跟她妈提起,老太太问:“那个什么月…”
    “池月。”
    “多大了?”
    “三十一,三十二?”
    “哦,年纪是挺大的了。”这语气听得她起鸡皮疙瘩,不禁反驳,“现代人结婚都晚!”
    “那她急什么?”她妈似笑非笑,“那她找人介绍个什么劲。”
    人家忙工作,考评连着三年第一,她也不能给自己的竞争对手说好话呀,于是转开话题:“妙妙呢?舅舅有没有再找你。”
    “她那边?早黄了!”
    “啊?”
    “她跟那个小董才见了一面,就拜拜了,两边都说性格不合…”
    “他一毛钱都不想出,他能跟谁合得来?他就单着吧他。”齐佳笑了笑,“或者跟李之涌搭伙过,过成两个老光棍。”
    “你这人。”她妈也笑得不行,她这辈子没赞扬过女儿什么,唯独跟李之涌分了这一壮举,值得普天同庆。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李海儿子是贼心抠门鬼,她绝不会被厂长书记等虚名糊了眼。
    她心头一动,问女儿:“你说,季老师介绍给妙妙,好不好?”
    齐佳呆住了,她的脸由红转青,鉴于她的八百字,又由青转白,最后大叫:“一点都不好!”
    “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妈,你到底想干嘛呀!”
    她妈便又开始老三样,你大舅对你多好,妙妙不容易小时候穿的都是你的剩衣服,妙妙这么优秀以后多走动。
    “呵,你别忘了,妙妙留学还倒欠咱家五万块。”她毫不留情,“也不见大舅还呢。”
    平心而论,她妈不算扶弟魔,出生于一个极为重男轻女的家庭,她是烈性子,跟家里断绝关系,背着蛇皮袋来大城市拼搏,一边读技校,一边在航发厂拧扳手,蒸蒸日上。
    至于她跟李海,穷厂花与厂二代二三事,她从来不提,不管多大爱恨,几十年掉头一看,都如过眼云烟。她一直教育齐佳,不要盯着情情爱爱的,要以自己的好日子为重,也不要信甜言蜜语,男的,能用、好用,才叫男的,其他的统统归为阿猫阿狗,不是人。
    那时她没有想到,她女儿未来会掉入钱眼如此之深,所以她也难以评判自己略显极端的教育方式是对是错。
    这时铁门被人敲了几声。
    她妈一下子变得心虚,一阵静谧,在她妈“呃呃”的词穷拟声中,来者礼貌发问:“阿姨,您在吗。”
    她开门,季濯站在忽明忽灭的灯下,脚底是一箱苹果,不搭他的英俊倜傥。
    她立即把自己村姑一样的卡通睡衣拢了拢。
    这是她放狠话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她憋出一句“您好”,而她妈显得更弱气了,母女一体她当然能感受到齐佳的火。
    “要进来坐吗?”她让开通道,这是问给她妈听的,季濯摇摇头,平淡地答复,“不用,叨扰了,我走了。”
    知道就好。
    他的视线像是投向她,又像穿过了她,若有若无的刻意关心令她难堪承受,因为她向来是把人往坏处想的。如果季濯稍稍进来一步,那她肯定要阴阳怪气一番,但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叫她一肚子火没处撒。
    他像是在说,我就是看一眼你们好不好,苹果放这了,我没别的事了。
    苹果箱贴着快递单,收件人孙远舟孙先生,自从她妈看了女人被暴徒跟踪奸杀的法治新闻,在屋外放男鞋,快递也用女婿的名字。
    “辛苦你。”她找补道,“我妈,她,哦,最近颈椎不舒服,确实搬不动东西…”
    “嗯。我理解。”
    她不吭气,固执地挡着她妈。老楼没电梯,季濯额头有薄汗,一件深蓝色单衣贴着身体,把他的俊脸衬得仙仙的,剑眉星目不食人间烟火,他不适合站在这里。
    “让让。”她低声说。
    他稍退,方便她把门关上,本来她是要轻轻带上的,谁知道自从门轴修好以后,特别地顺滑,不用使力就能合,导致一声“砰!”响彻楼道。
    …她本意不是冲季濯撒气,希望他不要误会。
    她用裁纸刀把中缝的胶带划开,等季濯的脚步不可闻,问道:“他来过咱家几次了?”又凉飕飕地,“他是单对咱家这么上心吗?还是对别人家也这样?人文关怀真足啊。”
    苹果有好几个蛀了。她妈爱贪便宜,买团购的水果,质量差,还不能送上门,次次都要跑到社区团购点领。路途不远,也架不住她一次性买好几公斤,夏天的西瓜没人跟她拼,她一人买五个,孙远舟当时还在瑞士,她腰都快折了。
    “结果三个都烂了!两个还不熟!”她躺在床上跟孙远舟抱怨,“她怎么老爱干这种事,这两天又喜欢买苹果,一大箱子,得吃到哪年了…”
    孙远舟平静地问:“你自己提回来的?”信号不好,他的话总是断断续续的,偶尔渗进来滋滋杂音。
    他的触须如此敏锐,她谨慎地回答:“对。”字数越少漏洞越少,可惜说者无意。
    他沉默一会让步道:“你下次叫李之涌帮你拿,他住得也近。”
    他人毕竟不在,多得是他办不到的事。他盯着斑驳的屋顶,下床套上羽绒大衣:“你等我一分钟。”
    山里夜寒,迫近冬季,山体为南部省份抵挡寒潮,海拔最高处早早低到零度。气温越低施工越发困难,尽管人人心怀鬼胎,对每个前来赴汤蹈火的勇士,这注定是一个难捱的冬天。
    “现在清晰点了吗?”
    他站在招待所后门,哪家单位主持的招待所,完全不考虑山腰地势的反气流,峡管效应使呼呼的狂风往后门涌。
    不会是设计院吧。合理。
    “清楚了,但好像有风…”
    “没办法。”
    瞧他硬梆梆的语气,齐佳不知道他正在忍着刺骨寒潮打这通电话,自然也不会速战速决,而是絮絮叨叨事无巨细。他也没喊冷啊,毕竟他身体硬、扛炎还扛冻。
    “你之前给我表妹介绍的那个小董…”她把腿高举贴着墙,博主说坚持就能瘦腿,“他们掰了。”
    “我知道。”
    “怎么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他明明跟她说过。
    “我妈还要给妙妙介绍新的呢!”她把季老师咽下去,“肯定是舅舅又来求她了!你说我大舅…”她捂着嘴压低声音,“他真不怎么样,我妈最苦的时候,他不理不睬,她自个来市里,这帮人谁也不问谁也不关心,光催她往家里寄钱…”
    “…恶人!”
    她对外公外婆为首的恶人帮反感透了,不过他们很早就死了,于是她的反感只能间接移交给舅舅。
    “他当时在老家卖水泥,他也不想想,他来城里是谁帮了他,我妈!”她嗤之以鼻,“去年生意才刚有点起色,之前一直是个混子…哼,我妹的学费还借了我家五万呢…还是五万三来着?”
    “脑子也是挺逗,妙妙留学他不掏钱,哎,浩浩留学他就肯掏了!他就是指着我妹嫁个豪门给他送钱呢,最好成峻那样的,钱权俱备,他做梦去吧!连小董都不理他!”
    孙远舟的脑子先后浮现三个念头:她跟她妈绝对不会容他插一步进去;她喜欢成峻;她不喜欢小董。
    依次转瞬即逝。
    她描绘得栩栩如生,像是讲相声,他无声笑了笑,面朝冰冷漆黑的山脉,没有人看见。
    《回忆录:我的邪恶大舅》,这本故事他已经前前后后听了好几回了,她随便抽查片段他都能给她补全上下文。
    他站在这吹风可能仅仅为了听她说话,说什么并不重要,唯独她的声音,她夜晚的时间,她睡前最后的通话对象。
    但很遗憾,即便他占据住了他所能占据的一切,他仍然无法控制别的男人。正如他感到悲哀的,世上多得是他办不到的事。
    聊到一半,她收到了季濯的短信,他说颈椎疼不一定真的是颈椎病,最好也查查脑部。以防唐突,他附加了一条:“我有个亲戚就是误把脑出血当成颈椎病,情形很危险。”
    齐佳非常存疑。“我有个亲戚”就好比“我有个朋友”,很…微妙。
    聊天内容很怪异,前一条,她的八百字谴责还尚在眼前,后一条,他就开始关心她妈了。这俩人既非忘年恋,连庸俗如齐佳都开始琢磨:难道真是高尚的人文关怀?
    她回复:“谢谢,我查一查,请您多多关照我妈。”
    她把“您”又换成“你”。
    她问孙远舟:“你说她是不是脑子的问题?”
    “什么?”
    “就…颈椎病。”她从床上爬起来,“不行,我真得查查。我挂了。”
    孙远舟把手机塞进羽绒服的内袋。手都冻僵了,他朝手心哈气,往回走,在哨检看见孟宁的面包车。
    孟县长在前台拉着陈英英不撒手,见孙来了,才终于放开可怜的小胖子。
    “设计院那个新来的,刚下飞机,在机场赖着不走了,就是不肯过来!”
    孙远舟皱眉,竟有这么不明事理的人:“他想怎么样?”
    “还用说吗,他想原班回家!”
    “还能由的他?”
    孟宁急着来,没穿外套,嘴都冻得发白,孙远舟把羽绒服盖到他身上,到他小腿的衣服到孟宁脚踝,有种女朋友穿男朋友衣服的可笑即视感。
    孟宁现在也顾不得形象了,女朋友就女朋友吧,真该死,他逐渐理解了孙远舟,怪不得他顶着压力硬怼设计院,这帮没用的怂包!连他孟县长的话都不管事了!
    “人家还说呢,宁愿飞机肇事死了,也不愿意来青玉山。”
    “那就让他死个看看。”孙远舟冷淡地回答。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吐出这么无情的话,明明他跟那个新人连个照面都没打过。或许是齐佳骤然挂断让他不安,又或者这地方实在是太冷了。
    孟宁呆住了,陈英英也呆住了,前台小妹窥视着几个人,躲到台子后面。
    孙远舟闭眼睁眼平复:“他现在就在H市机场?”
    “对。”
    “你告诉他,我明天早上六点要在三号矿井见到他,他不愿意来,我就按原先的设计图开凿。”
    孟宁大惊失色:“但但但,但原先那个图不是…他们收了华建的钱,才,才…”
    “我没有办法,要么给我新的,要么我就按老的,谁贪谁的我管不着。”他阴沉着脸,第一次露出威严,“孟宁,你看看今年的天气,工人还能拖吗?别说工人,你能拖吗?月底就要给国纪组交陈述书,你、我、老徐,是不是都要写,对不起,因为设计院的同志肇事死了,我们没有开工?”
    陈英英吓得快尿了,其实孟宁亦如是,但他总归比小胖子要老成些,也更圆滑,他不想跟任何人起矛盾,他只想推卸责任享受成果:“那、那,我要这么跟他来硬的,他不是要和我记仇了…”
    孙远舟冷酷地凝视他:“你这次不震他,他下次还要和你闹。你想好了。你要实在不敢,你给他拨电话,我来跟他说。”
    孟宁一跺脚一咬牙,是啊,他一个县长!
    “我跟他说,我跟他说还不行吗!”他狠狠地按下回拨键,要把屏幕按碎。
    政法博士么,总归是记忆力超群的,他把孙远舟的话完整地复述了一遍,用非常大的叫喊声,仿佛这样赵飞龙就不会记恨他似的。
    喊完以后,他不忘补充:“这可是孙工说的!飞龙你记住了!”
    ——
    孟县长真是太像齐佳了,哈哈。
    季老师的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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