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十七)墨三八的医术是这样来的
若不是那晚夜宴无意间瞥见禹湮的「真面目」,墨琰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跟禹湮这种闷骚彆扭又无趣的人打交道,更别提成为推心置腹的挚友。
那是墨琰九岁时发生的事情,那晚是禹丞相、也就是禹湮父亲荣升左相的庆祝宴,在丞相府大摆筵席邀请朝中贵臣参加同贺,而内阁大学士墨行光自然也在邀请名单之中。
他本来只带了正妻和最让他以引为傲的长子墨珩赴宴,出门前没来由地灵光一闪,想起禹丞相教子有方是朝中出了名的,一个公子一个千金皆知书达礼、气度非凡,便命人将还没从午觉醒过来的墨琰从床上拽了起来,匆匆梳洗整理一番后扔上赴宴的马车,让这个在他眼中最冥顽不灵的四儿子一同去丞相府,好好看看人家丞相的公子禹湮是怎么当个「乖儿子」。
墨琰一向反骨,骨子里生来就流着一股叛逆的血,你让他拿毛笔好好练字,不到一盏茶功夫宣纸上便佈满密密麻麻的、被墨行光视为「鬼画符」的涂鸦,当然,要是他多关心一点儿子的「鬼画符」,便会晓得这「顽劣」的四子就是将来天下闻名、万金难求一画的天才画师「訾夕」,但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的墨琰还未发现自己在绘画上的天赋,他只是单纯地为反对而反对,觉得每个人写字能写出自己的风格就好,何必苦苦模仿他人笔法,又不是要偽造文书。
而让他练习礼仪,其他兄弟们都规规矩矩地跟着先生学习,就他一人老爱找各式各样的理由逃课偷懒,墨行光知情后抄着家法怒气腾腾地训问他,小小年纪的墨琰跪在祠堂中央,在府中兄弟姊妹或幸灾乐祸或不屑鄙视的目光中,挺直腰桿抬起下巴定定地回望着墨行光,只说了一句:「这么一丝不苟地活着,爹您不觉得憋屈吗?」
如此情节反覆上演后,久而久之墨行光也懒得理会这个「逆子」,索性不管他,任由他一个人胡闹撒野去,只要少在他眼前晃悠让他心烦便罢。在这样「放牛吃草」的教育方式中,小墨琰什么不会,就是最会玩,总能折腾出各式千奇古怪的玩法……自己跟自己玩。
因此,禹丞相的庆贺宴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无聊至极,那些舞蹈、乐器演出全是老花样,他实在很想把节目安排的负责人找来问他为什么都不动动脑子想些新鲜的玩意儿,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孩子,人家根本不会理他,也就是闷闷地吃着糕点,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不一会儿,身旁的长兄墨珩还正襟危坐地坐着,墨琰却早已频频「点头」,梦周公去,墨珩看着他这样子,觉得这四弟出来就是给墨家丢脸,心生厌恶,便让下人把墨琰带去洗把脸清醒清醒,顺便逛个几圈园子吹风醒脑,还特意交代筵席结束前都不要让他回来,省得碍眼。
墨琰就这样被以「正当理由」赶出宴会,心里不但丝毫没有半分受伤难过,反而还感谢兄长帮了他一把,让他得以光明正大地逃离那个无聊死人不偿命的宴会。
那个起先奉命带他出来的下人哪是古灵精怪墨琰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使计拋下。墨琰一个人欢快地在夜晚的丞相府里四处晃悠,感觉自己就像在冒险,也不管自己离灯火明亮的宴会场地越来越远,直往宅邸深处兴奋地探去。
他走着走着,竟来到了一座院落,院落的大门紧闭,可他却透过门缝隐隐看到里面有灯火。
他趴在门板上观望了好一阵子,什么都没看到正觉得没趣想走人时,才刚转过身,身后的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出来的是一个捧着空盘空碗的僕人,他看见墨琰后先是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慌张。
「您是……随大人们来赴宴的小公子吧!是不是迷路了,怎么会走到这儿呢?宴会在前面,要不小的带您过去吧!」他脸上客套的笑容看起来勉强得很诡异,从小就是人精的墨琰岂会察觉不出?
他双手老成地背在身后,先是乖巧地点点头后,接着迅速探头往院里看去,想要看清这家僕藏着掖着不让他发现的究竟是什么。「这是哪里啊?」
那家僕也是个眼明手快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掩上了门,将院内景致尽数遮挡在门板之后,才转回身赔笑着对墨琰说道:「这是大少爷的住处,没什么好看的,小公子还是赶紧回宴席上吧!」
「大少爷……禹湮?」墨琰想了片刻后,才恍然地拍手叫道:「难怪我刚才好像都没在宴会上看到他,原来他竟躲在这里偷懒!」
「少爷身体抱恙才没去参加宴会,并不是小公子所想的那样。」僕人脸上的小容又僵了僵。
墨琰挑了挑眉。「抱恙……那我进去探望探望他好了!」
他说着上前就要去推门,又被僕人连忙挡下。「少爷他已经歇息了,就不容公子费心了,小的送公子回去吧,令尊该找公子找得急了!」
墨琰撇了撇嘴。他爹才不会找他呢……
「知道了,我自己晓得回去的路,你忙你的去吧!」
墨琰假装离去,走了一小段后迅速闪身藏到草丛里,待那僕人放松警戒离开后,才缓缓踱步出来,盯着那大门紧闭的院子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他并不是没见过禹湮,因为双方父亲的关係,他见过他几次。说实在他其实很不欣赏这个丞相公子,看起来就像个没有喜怒哀乐的玩偶,说话脸色什么都是淡淡的,一副对任何人都不屑做出反应的孤傲样子,套句后来妻子陈曦常说的话,那就是:跩个屁!
他嘴角勾着笑,在心里得意地盘算着:看我怎么扯下你那张虚偽高傲的面具!今晚不把你惹毛,我就跟你姓!(作者乱入:那就变「鱼眼」了……)
他确定四下无人,才又猫着腰回到了院落的大门前。他兴冲冲地伸手推门,没想到推了几下,门却仍是紧闭着,看来被从里面锁起来了。
但如果区区这么一个锁就能让他知难而退,那墨琰便担当不起他父亲给他的评语:顽劣逆子。
他观察了一下周遭地形,最后发现西侧围墙外有一棵李树,枝叶茂密直延伸到院内。他捲起袖子,三两下就爬上了树干,又俐落地从树上一跃而下。
他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正在心里感叹着自己这身手不去当窃贼真真是浪费时,眼角馀光便瞥到银光一闪。他下意识抬起头,下一刻便发现一把剑正指着自己,剑锋离他的鼻尖不过几吋距离。
「你是谁?闯进这里想做什么?」说话的人、也就是拿剑指着他的人有着一双瑰丽的玫瑰色眼瞳,在夜色下更显幽深神秘,他的额头上有着细密的汗珠,发丝被汗水浸溼有些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看起来似乎刚经歷一番激烈运动。
墨琰瞪大眼睛看着他,愣愣地说不出半句话来。对面的人眼中闪过一瞬黯然,他缓缓收起剑,清冷的声音带着些自嘲。「放心吧,我不是妖怪。」
墨琰回过神后,心脏不晓得为什么猛地一紧,或许是被眼前人目光中的苦涩所刺痛。他张了张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是谁,我见过你几次,你是禹湮。」
禹湮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困惑。「我们有见过?」
墨琰的眉角抽了抽,刚才心中那一瞬的同情绝对是错觉!这目中无人的嚣张傢伙哪里会需要人家同情?
「我爹是内阁大学士墨行光,我叫做墨琰,你上个月才跟你爹来我们府上参加我六弟的满月宴,你不记得了?」他咬着牙问道。
「不记得。」
墨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这是他第一次在惹怒人之前反倒先被对方惹毛,根本不是「耻辱」二字可以形容!
「门在那边,你可以自己开门出去,我要回去练剑了。」禹湮见他迟迟不表明来意,抬手往大门一指,转过身准备走人。
「等等!」墨琰哪里忍受得了这样毫不掩饰的无视,立刻就扯了嗓子喊住他。
禹湮停住脚步,回头看他,有些厌烦地扬起眉:「你究竟有何贵干?」
墨琰刚才也是情急之下才开口喊他,至于要跟他说什么,他根本没有头绪,便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刚吃饱就练剑,也不怕胃疼?」
禹湮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扭回了头背对着他说道:「要你管。」
「你的头发……为什么会变成白色的?」
「要你管。」
「还有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那么奇怪的顏色?」
「要你管。」
「你为什么不去你爹的宴会自己躲在这里练剑?」
「要你管。」
「你躲在这里是不是怕别人发现你的头发会变色?」
「要你管。」
「你再说『要你管』你就是猪头!」
「要你……」禹湮终于再难保持淡然镇定的形象,转过身指着门怒喊道:「出去!」
于是成功惹毛禹湮的墨琰终于心满意足地被撵了出去。
墨琰这个人什么不怕,就是最怕无聊,当他发现禹湮这个看似拘谨沉稳的丞相公子其实是个满藏着秘密的有趣傢伙,便打定主意要缠着他玩,一点一点解开他身上的谜团。
墨琰在那次宴会回去后的隔天,便找了父亲墨行光,一脸诚恳地表示自他昨晚在丞相府里偶遇禹湮后,和他谈了几句便深觉自己的不足,令他想要「痛改前非」,以禹湮为榜样好好学习,请求墨行光替他向禹丞相打招呼,让他跟禹湮一起读书。
墨琰玩花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墨行光虽对他的话本能地带着怀疑,但见他难得有心改过,严厉地嘱咐他一定要好好跟禹湮看齐后,便捎着礼物和墨琰一同去丞相府拜访。
禹丞相听完墨家父子说明来意后,却是面有难色,说这要看禹湮自己愿不愿意,他不好替他决定。在禹丞相询问禹湮时,墨琰敏锐地发现了这位父亲竟像是在询问主子意见般,完全以他儿子的意愿为尊。
禹湮一见到墨琰来,淡然的脸上便覆上了一层寒霜。他想也不想就要开口推辞,没想到墨琰却在这时「不经意」地玩起了自己的头发。
「此刻在说正事,你这小子又在玩什么把戏?」墨行光恼怒地压低声音教训着身旁不受控的儿子。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我的头发好黑好亮……爹,你说我这头发什么时候会变白呢?五十年后?六十年后?」
「还不快给我住嘴!在丞相面前说什么疯话!」墨行光正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脑袋犯浑真把墨琰给带来,便听禹湮缓缓地开了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从那还带着点青涩的嗓音里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若墨琰公子不嫌我无聊……我没意见。」
自此之后,便开啟了禹湮和墨琰不断轮流把对方惹毛的纠葛缘分。墨琰从此得以正大光明地接近禹湮,而禹湮将他视为一件摆设,对他所有举动视而不见,对他所有发言充耳不闻,将他完完全全地晾在一边,自己如常练剑。
他想跟着他,他便让他跟着他,他知道他肯定撑不了多久便觉得无聊自己先投降。
谁知道一向最耐不住无聊的墨琰这次竟下定了决心,他就这么在禹湮摆明着无视的态度下自说自话,就是不肯离开,这么纠缠下去不知不觉就纠缠了一年。他花了整整一年打开了禹湮的心防。
这些日子他跟在他身边,总是看他不停地在练剑。起先还以为只是他兴趣使然,可随着时间过去,他渐渐发现:他根本是往死里练!
墨琰看着他武艺一日比一日增强,也看着他身上的伤一日比一日多,他问过他好多次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练剑,禹湮从一开始的不回应,到后来的叫他别管,直到一年后的某天,他看见全身缠满纱布、几乎只剩半条命的禹湮仍还在用颤抖的手握剑练习,他终于忍不住对他怒吼,问的还是同样的问题。
那时,禹湮空茫无助的眼神直到长大后他都还深深烙在脑子里。他迷茫地看着墨琰,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他没有回答到他的问题,然而他却不打算再问了。他知道,禹湮没有骗他。
从那次之后,墨琰便不再缠在禹湮身边,而是找了老师,开始致力学习歧黄之术。
这一年的相处,他从一开始只为了捉弄禹湮,到渐渐被这个同龄男孩的非人意志力感动。他佩服他、他敬重他,他想要尽自己的棉薄之力守护他,让他得以继续撑下去。
禹湮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拚了命练剑,没关係。他会为了他努力鑽研医术,在他每一次重伤时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来,让他能有个健康的身体去寻找答案。
然后,带着对生死至交的信任,将真正的原由完完全全说予他墨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