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帐之中,酒香飘溢,长桌之上,金筷玉碗,糟猪蹄尾,浑羊殁忽、清蒸鲥鱼、驼峰炙、玲珑牡丹蚱,等等各色佳肴,从头到尾,今日乃是斛律皇族一季一度的家宴。
人未到齐,光禄寺、鸿胪寺紧锣密鼓地布置着金帐,宫婢和内侍们从帐外鱼贯而入,端着漆盘,一道道地向长桌上布菜。
“听说光禄寺从各地召来名厨,个个厨艺精湛,寻常牛羊肉能做出一百个花样来,”斛律步真提早来了一刻钟,占据东面尊座,披一身柘黄袍衫,语调虽喜,面孔却是一如既往地阴郁,“果然丰盛。”
在他身后侍立的,正是完颜石烈,他持刀恭立,眼睛一刻不离斛律步真:“可汗,太医叫你少吃羊肉,不要因味美而贪嘴,微臣看着你吧。”
斛律步真将他的手扯过来,覆在肩上:“好你个婆婆妈妈的小伴读,都管到朕的家宴上来了。”
他略微忸怩道:“是可汗非要臣来的。”
斛律步真:“朕是故意叫那个女罗刹看看的。”说着将他的手攥的更紧,见慕容迦叶驾临,依然不加收敛。
慕容迦叶一身华服,头戴镂空凤鸟纹金冠坐于侧首,没有戴面具,而是在刀疤上画了道斜红,烨然若神人,她远远瞧着二人耳鬓厮磨。
慕容迦叶分明知道此人姓甚名谁,底细都一清二楚,却故意问道:“哟,这个俊俏的少年,我怎么有些面熟。”
完颜石烈恭谨回道:“太后万福金安,臣是可汗潜龙时的伴读,如今是御前带刀侍卫完颜。”
“瞧瞧我,整日忙于政事,眼神都花了,”慕容迦叶一笑,上下打量着完颜:“多大了?可曾婚配?”
完颜石烈回道:“回太后的话,微臣今年十六岁,不曾娶妻。”
斛律步真却阴着脸,一语不发,怒视着慕容迦叶。
慕容迦叶:“你模样长得好,不如,把宇文恺的女儿渠央许给你吧。”
完颜石烈一时语塞:“谢太后隆恩,不过……”
“母后,”斛律步真攥着拳头发抖,突然打断她,“完颜无意娶妻生子,他已经歃血发誓,忠诚于大燕到死。”
慕容迦叶大笑:“上一个这么发誓的人,现在已经在诏狱里被隶卒打得体无完肤了。”
斛律步真:“请母后收回成命。”
“哀家乃是一国之母,中宫至尊,须得一言九鼎,完颜石烈,你和渠央的婚期,就办在七日之后,何如?”慕容迦叶不顾斛律步真眼中的怒火,低眉看着自己指甲上新染的蔻丹。
斛律步真目露绝望:“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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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事太监忽报:“安国大长公主到!”
“太后,可汗,恕我来迟了!”斛律丽花敛衽行礼,一双含春的杏眼恹恹地扫了扫席面,她梳双螺髻,头戴百宝花簪,一袭绛红抹胸裙,虽已年届不惑,仍打扮娇俏,毫无半老之态。
慕容迦叶看着她光彩照人,心中若有所思:“无妨,一会儿罚你多喝几杯就是了。”
“丽花姑姑!”斛律步真收敛怒意,亲切道。
接着,郁弗长公主斛律涂月、左贤王斛律勃骨、右贤王斛律磐桓等一干宗室贵族纷至沓来,个个盛装出席。
慕容迦叶举杯,以嵬然古语作为开宴致辞:“如今万物复苏,让我们欢聚一堂,共度百花烂漫的春宵吧。”
帐前红氍毹之上,头戴簪花的女伶们翩翩若飞,水蛇般的身体似乎弯成了三道,跳的乃是鹧鸪舞,唱的乃是鸲鹆歌,为这场暗潮汹涌的玳瑁筵伴着奏。
众人在丝竹管弦的喧闹中碰杯,高呼大燕国祚千秋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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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斛律丽花忽问:“可汗,你的病怎么样了?”
斛律步真笑答:“已经大好了。”
斛律丽花点了点头,又看向慕容迦叶:“太后,你今日的妆容可真好看,明儿个也教教我!听说南朝的女人们最善打扮自己,我们北燕的女子大多粗糙,也不晓得用什么胭脂水粉!看看我这脸,被风吹的,都皴了!”
慕容迦叶可全然没看出这位的脸哪里皲裂了,以手扶了扶面具:“你天生丽质,何必用这些堆砌,我是为了掩盖这丑陋的伤疤罢了。”
左贤王斛律勃骨忽地站起来,此人生得虎背熊腰,下巴留着两绺儿稀疏的山羊胡,髡发的头皮闪着油光,醉酒过后更显猥琐之态:“嫂嫂,说起这伤疤,当年若不是你故意割伤了脸,本王真打算把你收继做妾呢!”
慕容迦叶心底作呕,笑颜凝滞,狠狠握紧了餐刀:“左贤王,你若有种,便再说一遍!”
斛律勃骨仍顶风而上:“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嵬然习俗,妻后母子娶非生母及弟纳寡嫂,兄娶寡弟媳,这不是很自然吗?”
慕容迦叶蹙眉冷语:“朵儿,给左贤王念念哀家颁布的律法!”
斡扎朵高声:“坤灵元年秋,圣英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皇太后下诏,废除殉葬、收继婚制度,有违者,无论贵贱,斩首。”慕容迦叶当年的尊号如此之长,被斡扎朵烂熟于心,读得抑扬顿挫、洪亮如钟。
斛律涂月腾地站起身来,抽出腰间佩刀:“堂堂左贤王,宫宴之上竟然说出这种污言秽语,皇叔,侄女斗胆和你到帐外一决高下!”
慕容迦叶转脸,眸光幽微,柔声道:“好孩子,快坐下,撒酒疯的男人还用一决高下吗?不必出手便是一败涂地。”
斛律涂月会意,按捺住怒意,坐下了,嘴巴仍然不饶人:“我看呐,这家宴,能好好吃酒留下来,不好好吃,迟早滚蛋!”
一旁的左贤王妃苏勃辇氏在桌下绞着帕子,不安地扯着斛律勃骨的袖子。
斛律勃骨犹不知收敛,反而站起身来,扯着破锣嗓子吼道:“臭婆娘!你踩我脚干什么?”
慕容迦叶怒极,端坐着冷冷道:“传旨,左贤王斛律勃骨殿前失仪,不敬祖宗,直呼先可汗名讳,言语侮辱当今太后,杖责三十!”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这惩罚不算重,却极丢颜面,斛律皇族挂不住脸,如群狼环伺,眈眈地看向慕容迦叶。
此时,苏勃辇氏连忙跪伏在地,叩头如捣蒜:“太后,贤王是行伍中人,粗陋不堪,只是酒后失言,您宽宏大量,不要动怒,与他计较!”
右贤王斛律磐桓越众而出,他眉目疏朗,面皮白净,披紫黑貂裘,内着朱领绿衫,颇有几分清贵之气,他躬身叉手,和颜悦色道:“皇嫂,二哥是我大燕功臣,他性情鲁直,一向口无遮拦,您又不是不知,昔日他与先可汗手足情深,当众杖责未免太重了,大哥泉下有知,也会不高兴的!望您三思!”
“若念昔日情谊,他会说出那种话来?少拿先可汗来压我!昔日,哀家辅佐先可汗五年,二圣临朝,七度御驾亲征,这大燕的一大半江山都是我慕容迦叶打下来的,你都忘了?先可汗遗诏有言,待幼主满十八岁,哀家才可罢手,你们今日催逼,未免太早了吧!”慕容迦叶以紫玉马鞭抽着长桌,“还有,三郎,你可知道赫连骧吗?他也是大燕的功臣,曾三年夺十二座城池,不是照样被哀家关在诏狱里了?”
朝凤监武士横眉立目,队伍划一,刀光齐崭,分外刺眼。
慕容迦叶命斡扎朵将王妃扶起,斜眼看向欲被朝凤监拉走的烂醉如泥的斛律勃骨:“斛律勃骨,你这辈子唯一干的一件好事,就是娶了这么一位温驯如羔羊的王妃。”
慕容迦叶径直上前,绾起苏勃辇氏的袖子,露出布满鞭伤淤青的手腕:“这是你打的,对吧?英明神武的左贤王殿下!”果真如传言所说,苏勃辇家族的贵女嫁给左贤王后,受尽苦楚,被当做牛马鞭打。
斛律勃骨被朝凤监钳住手脚,挣脱不过,气急败坏咆哮着:“放开我,你们这群长头发的臭娘们儿!”
慕容迦叶:“我们嵬然人崇尚青牛白马,夫妻地位同等,凭什么把王妃当做你又打又骂的奴隶?”
斛律勃骨恼羞成怒:“我自己的婆娘,我想打就打,你这个淫荡的小寡妇,还他奶奶的敢管老子!老子可是圣上的亲叔叔。”
斛律步真捂着胸口,脆弱道:“母后,叔父自从随先可汗出征后,便患上了酗酒之症,每每梦回,都是刀光血影,他本性纯良,酒后之言,何必当真呢?”
慕容迦叶有意试探,看向斛律丽花:“丽花,你最明事理,你说呢?”
斛律丽花起身挽住王妃的手:“不要怕,大不了休了这家伙,男人,都是同样的货色,哼,他是我二哥也没用!别再忍气吞声了,如果你的母族不要你,你就到我的公主府里来!本公主这一辈子连嫁七个人,谁又能奈我何了?”
她话语慷慨激昂,却避重就轻,一字不提左贤王对慕容迦叶的羞辱。
慕容迦叶挥袖掀了桌子,冷嗤一声:“你们姓斛律的,果然是一条心!”语罢,满桌金银器物碎为齑粉。
这一声摔得众贵族肝胆俱裂,避之不及,纷纷站起身来,被酒菜污了衣襟,敛衽告罪:“太后息怒!”
王妃低眉不语,瑟瑟缩缩地望向醉眼乜斜的斛律勃骨:“大王!”
斛律步真捂住胸口,一阵狂咳,忽然间,口中喷薄出一口鲜血:“母后,看在孩儿的份上,能不能饶了皇叔!”
完颜见状,忧惧地替他拍背顺气:“陛下,深呼吸。”
“来人呀,传太医!”慕容迦叶脸上毫无怜惜,“可汗,哀家又没有要他的命!你不必动气,伤了身,你的二皇叔可不会替你受病痛之苦!”
左贤王斛律勃骨被当众杖责三十大板,由武阿秀亲掌,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其威力必六十大板还大,皮开肉绽,震损心脉,以至于其旧伤复发,月余不能下床活动。
此事一出,如疾风一般传遍整个草原,说当今二皇叔调戏寡嫂未果,反被当众打得屁股开花,牧民们津津乐道,乘云阁的说书先生,又多了新的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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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寿康宫,斡扎朵为慕容迦叶对镜卸妆,:“太后威武,这个放诞无礼的登徒子,没当众赐死真是给他面子了!”
慕容迦叶余怒未消,在漫漶的铜镜里,仍能看到那对紧蹙的长眉:“若不是念在他手握兵权,又是先帝的亲胞弟,我定把这个畜生千刀万剐!”
斡扎朵仔细地为她除去鬓发上的钗环,笑道:“若是赫连骧还在太后身边,想必定要抽出开荒剑,把他捅成筛子!”
慕容迦叶闻言,在镜中凛凛地扫了她一眼:“你失言了,朵儿。”
斡扎朵搅着一碗掺了玫瑰胰子的卸妆水,铿锵道:“今日宫宴事变,可见斛律皇族只把太后当成一个异姓外人,全然抹杀您的功绩,只是都慑于您的权威和先可汗的遗志,才不得不臣服,左贤王当众说出这种无状的羞辱之语,竟没有多少人能为您说话,奴婢身份卑贱,人微言轻,昔日的赫连骧也成阶下囚,太后身边,似乎空无一人了。”
慕容迦叶怔忪道:“不是还有涂月吗?”
斡扎朵轻轻地为她擦去刀疤上的斜红:“她为人有勇无谋,无心权谋,在朝中无半点立锥之地,只是血脉尊贵,不足以震慑那群顾命老臣。”
慕容迦叶闭着眼,扶额轻叹一声:“我的朵儿,你说话向来不藏掖,永远这么直白。”
斡扎朵立马为她揉捏着太阳穴:“太后,从前你为了不让人说你外戚专权,不用慕容家的人……”
慕容迦叶茅塞顿开,登时握住斡扎朵的手:“朵儿,我的女诸葛,不用说了,哀家明白了,哀家不能再这么畏手畏脚下去了!”
宫外夜色渐浓,晚风之中,传来几声莺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