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那些人的舌头都大了起来。晚上十点半,燕华餐厅内只剩一桌客人仍在嚣闹着。流于浮夸的紫色调灯光和图案繁复的呢绒地毯所营造出的华美情调,早在一波波醉醺醺的吆喝声中破坏殆尽。
「喂,漂亮的小姐,再来一杯啦!」那位名叫梁益晟的科技厂员工满口酒气地喊着,拿起啤酒瓶就要往翁可歆的杯里倒。
翁可歆忙伸出玉葱般的十指,交叠着盖住杯口,「不要啦,我今天喝太多了。」
「唉唷!叫你老闆明天放你一天假就好了。别扫兴啦!」梁益晟没拿酒瓶的那隻手乱拨她衣袖,要她把手拿开。
「别这样,」一隻大手拍向梁益晟的肩头,是他的主管王信铭,「人家小姐不想喝,就不要强迫她。」
「哎呀,副总啊……难得大家一起出来喝酒嘛……」梁益晟仍摇头晃脑地。
「去、去旁边喝去,」王信铭皱着眉,赶苍蝇似地对他挥着手,「不要一喝醉就在那边发酒疯。」
梁益晟这才嘟噥着走开了,开始和其他同事划起酒拳来。
「不好意思啊,翁小姐,」王信铭坐到翁可歆旁边笑说,「这傢伙喝了酒就是这副德性。」
「没关係的,」翁可歆露出礼貌的甜笑,一边不着痕跡地将臀部往旁挪动了三公分──王信铭坐得有点太近了,「只是我喝太多酒会身体不舒服,实在没办法尽兴。」
「本来嘛,喝酒这种事随意就好,」王信铭瞇着眼笑,笑得脸颊肉斜斜地往两旁飞上去,使原本就高的颧骨看起来更高了,「待会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王副总,谢谢你的好意,」翁可歆圆融地回应,「怎敢麻烦你呢。」
「客气什么!」王信铭伸手去拨她垂在眼前的瀏海,使她悚然一惊,「这么晚了,你一个女生独自回去不太安全。」
「真的不用啦!我男朋友会来接我。」翁可歆连连摇手;但其实她男友目前根本不在双北地区。
「我送你回去,非常顺路,他就不必特地跑一趟了。」王信铭的身子又若有意似无意地挨了过来。
「我……先去上个厕所。」翁可歆丢下这句,就颼地离开座位,窜进厕所。
她在心中把主管戴承佑暗骂了几百遍。这天的饭局,戴承佑竟七早八早就尿遁,把整桌的厂商全部丢给她一人应付。这会儿不但遇上酒鬼,还有色鬼,她几乎招架不住。
正寻思要怎么从饭局脱身,心念一动,从包包里翻找出同事给她的一张名片。名片的设计相当阳春,上面印着「林存乐」三个字,和一串手机号码。
她拿出手机拨打这支号码。
「您好。」接听的是个相当有磁性的男性嗓音。
「您好,我要叫车,在新店的燕华餐厅。」翁可歆略一踌躇,「还有……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不能请你帮忙?」
「请说。」那声音仍彬彬有礼。
「待会可以假扮我男友吗?」翁可歆唐突地说,「抱歉……我知道很冒昧,但我在一个饭局上,实在脱不了身……」
对方似愣了一下,旋即哈哈笑了,「我明白了,没问题的。我十分鐘后就到。」爽快答应,竟未多问。
「太好了,谢谢你!」翁可歆掛掉电话,长吁了一口气。
回到饭桌后也差不多是散会时刻。眾人在喧哗间走到门外,王信铭仍不忘对翁可歆强调:「我是说真的,你搭我便车就好……」
「我也是说真的,我男友会来接我,他已经出门了。」此时包里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她没等铃声响到第二声就立即接听。
「我到了,在餐厅门口出来左边,灰色的这台。」是刚才和她通电话的男人。
往左一看,果然有一辆铁灰色的丰田旧款平民车,悄然停在路边。于是她灿笑:「宝贝,你到啦!我马上过去。」回头对王信铭笑说:「我男友来了,谢谢副总啦!下次见囉。」朝车子奔了过去。
灰色轿车的车窗摇了下来,一个男人探头唤着:「就跟你说穿高跟鞋要走慢点,小心又像上次一样跌跤……」夜色茫茫中看不清他相貌。
「没事、没事。」翁可歆笑着打开车门,坐上副驾──仓促间还不忘选这个位置,演情侣才逼真──随即松了一大口气,「终于逃逸成功了……谢谢你的帮忙。」
「没什么,小事。」司机回应道。
「那傢伙很可怕,要不是让他亲眼看到是认识的人来接我,就算我走向你的车,他还是有可能直接把我拖回去。这个色瞇瞇的老头!」翁可歆拍着胸脯,犹自心有馀悸。
「小姐,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呢?」司机笑问。
「啊──抱歉,吓到都忘了。」她于是说出租屋处的地址。轿车缓缓驶回马路上后,她才得空回望司机一眼。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斯文乾净的面庞,轮廓在幽暗的车内若隐若现,侧脸看过去鼻子很挺,眼眸映着微光粼粼闪烁。
「你这样年纪的人,也开白牌计程车?」翁可歆略感意外。
「这无关年龄啊。」司机笑答,「你是业务吧?这么晚还要应酬。」
「不,我是私立大学的公关……」翁可歆说,想到戴承佑提早落跑的事,仍满肚子不悦。
「啊,原来是公关。那么今天是跟媒体记者吃饭?还是学校校友?又或是里长、议员、教育部官员?」
「你怎么会对这一行这么有概念?你不是司机吗?」翁可歆睨他一眼。
「我是啊。」他简答,随即又笑说:「不过是听做这行的客人说过罢了。」
「原来如此……」翁可歆停顿一会,「今天是和校友吃饭。你知道,私立学校很需要经费来源……」
「……所以必须和有钱的校友打好关係,这样募款才顺利嘛,」司机接口说,「难为你了,年轻貌美的女孩做这行固然有优势,却也格外辛苦──尤其是应酬这种事。」
「没错,为了钱啊……真是生存不易。」翁可歆轻叹一声。而听到自己的美貌被称讚,虽只是不经意地提及,仍不免心中窃喜。
「每天忙都忙死了,」她又说,「更别说还得应付媒体记者……天天虎视眈眈,就想抓到学校的把柄来大做文章,害得我每天上班都紧张兮兮。」
「是不是你们学校高层得罪过记者?」
「你怎么知道?」翁可歆愕然,「之前确实曾经发生过……」
「我乱猜的。」
「乱猜?猜得还真准。」翁可歆狐疑道,「又是客人跟你说的吗?」
他笑而不答。半晌又说:「这只是可能的原因之一,当然,也不排除会有原本就喜欢炒负面新闻的记者。」
「真的,」那句话像啟动了翁可歆的某个机关,她开始发起牢骚:「每天新闻一打开,就令人厌烦。但无奈的是工作需要,我还是得每天按时收看。这就罢了,最担心的是看到和学校相关的负面报导。家长投诉学校政策啦、学生在校园发生意外啦、哪位老师传出丑闻等等的……各种状况都发生过。要不是我心脏还算够强,早就撑不下去了。」
司机微笑听着。「说真的我很佩服你们,随时要准备好做危机处理。人的问题往往是最难拿捏的,一个失准,就会后患无穷。」
「你懂!」翁可歆激动地回头望他,「公关真的是很高深的学问,我到现在还在摸索──但偏偏老闆总觉得我们只是打杂!」
「这样的老闆,其实不少见。」司机回应。
谈话之间,已抵达翁可歆的住处。
翁可歆话匣子打开了,一时还意犹未尽;见到熟悉的大楼映入眼帘,她才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家了。「我记得你是……林先生对吧?」她问。
「对,林存乐,存在的存,快乐的乐。」他自我介绍,「以后若还有需要搭车,欢迎多多捧场。」
「好的,我记住了。」翁可歆嫣然一笑。
付完钱下车后,翁可歆往住处大楼走去。及至门前,却忍不住又回头,目送着那台灰色丰田在夜幕低垂中缓缓驶离,没入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