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煌煌如日

    少年的手指不自觉地攥上衣角。
    “你师父?”
    “我师父珩图君, ”相易的手指敲了敲桌子,“你应当没有见过,死了百八十年了。”
    不,他其实见过珩图君的画像, 相貌不过寻常, 只记得那双眸子青透, 格外精邃。
    步月龄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的眼睛,忽的想起相易其实不怎么喜欢直视他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
    “他是深深深的上一任也是唯一一任掌门, 带我入道的人。”
    相易第一次提起他,出乎步月龄意料的是, 他原以为他会很悲伤怀念, 但是没有, 相易看着就是冷溶溶的样子, 声音也冷冷淡淡一笔带过。
    “他的死说来复杂, 一言难以蔽之, 你且要知道我以后和正道其实多半没什么瓜葛了, 我既然入了魔, 也没准备再回去当天下第一宗宗主。”
    相易低头, 不知道在回忆什么, 脸上没什么情绪,平时嘴角那吊儿郎当的笑也下去了。
    步月龄看着他, 一双眼睛直白明亮。
    相易看着他的目光, 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没好气儿道,“想问就问啊,怂什么?”
    得了肯定,步月龄清咳了一声,道,“你们感情很好?”
    “不好,他这人又圣母又事儿妈,活着的时候天天在我耳朵根边唠唠叨叨的,死了以后也不给个清净,我跟他有什么感情?”
    相易一口气儿说完了不带喘,神色还是冷冰冰的,怔怔地望着一个角落发呆。
    他这样讲,那其实就是很好了。
    步月龄想,他这人只会调侃别人口是心非,其实自己才是最口是心非的那一个。
    都说了自己为了恩师一死入魔,转眼又不肯承认起来。
    那三点红痕忽然显得触目惊心了起来,步月龄闪开眼神不敢再看。
    梅花林里忽然有什么掠过。
    相易耳朵一动,飞快地坐了起来,侧耳往边上听了三下便下了床,顺手套了一条外衣,“我要走了。”
    少年看着他,张嘴欲说些什么。
    你要去哪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跟着这个人,或许是他活的太随心所欲,又或许是因为他站得太高。
    年少时遇到了这种人,有什么道理不被折服?
    一个高到连仰望都及不到的所在,就这么坐在这儿跟你扯皮,跟你说百年前血迹斑驳的往事,仙道巅峰之间的勾心斗角,漫不经心,满不在乎,跟唠家长里短一样。
    太有意思了。
    他是个不怎么着调的前辈,看似没个正形又不可靠,步月龄想起当时在那个昏暗的地牢里他侧身而过的那一剑,可是相易后来什么也没说,他这人在真痛的时候是不会喊痛的。
    虽然平日里他折了腰都要哭丧半天,可是真正危难的时候他像一座山,八分不动,一剑石破天惊,恰似天神下凡。
    可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完事儿之后跟没事儿人似的,略略拍一拍你的肩膀,道一句有我在嘛没什么好怕的。
    他这人出剑的时候,当真是煌煌如日不可直视。
    要说起来,像他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哪个遇到了他能不崇拜?
    醒掌天下第一剑,回首天下第一颜。
    偏偏这样的人入了魔,天道到底是宠爱他,还是恨他,一时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步月龄不太会说好听的,没人教过他谄媚圆滑,他其实这辈子独来独往惯了。
    他又不是什么受宠的皇子,好似年幼的时候似乎还被人簇拥过,直到庶出的长兄已经远远地将他甩在身后,他每日勤学苦练挺直脊背,性子又孤又傲,谁也不多接近——那是为了撑住自己最后的体面,保留一点这个年纪少年的矜傲。
    步月龄怔怔地看着他,颇为茫然地看他干净利落地给自己收拾了一顿,方才那狼狈的落水狗模样已经没了,他扎了一头雪白的马尾,快到腰间了,见他杵在这儿跟个傻杆子似的,相易侧过头,露出殊丽的半边眉眼。
    “我可告诉过你了,别跟我了。”
    步月龄抿着唇,一双眼睛执着地看着他。
    相易长呼一口气儿,吹灭了旁边的蜡烛,随手把黏在肩膀上的几根雪白发丝一捻,在黑暗中拉过少年的肩膀。
    “快走吧,”他有些恶劣地嘲笑了一声,压低嗓子附在少年的耳边道,“我发起狂来六亲不认的,你这个小蚂蚁迟早被我碾死。”
    步月龄不假思索道,“可我们有双生令。”
    相易,“……”差点忘了这茬,不是,让他好好装个比就这么难吗?
    他就纳了闷了,“喂,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开化,你当我是回鹿翡吃喝玩乐养女人?我是去天地极渊出生入死走一遭,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只会拖我后腿。”
    步月龄呼吸一滞,黑暗中他们俩互相看不见彼此的神色,但听到有个人心跳如鼓。
    相易想了想,应该不是自己。
    相易叹了口气,“我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不会再是天下第一宗宗主,你跟我呢是吃不了香喝不了辣,只会混得凄惨无比,到时候你老婆也没了,家世也没了,你就开心了?”
    步月龄没有说话,黑暗之中,相易只听到他的呼吸声慢慢加重。
    相易被这小孩弄得没辙,退让了,“好吧,明天有一场大戏,若是你看了还要跟着我,我就让你跟我走。”
    步月龄一愣,“什么大戏?”
    相易瞥过眼睛,外面的梅林中声音更细碎了。
    但,不是谢阆风他们,想来谢阆风他们现在没有追来也是因为被那些东西困住了。
    相易想起不久前小长明殿一战,他们三个也真没落得好处。
    “就是好戏,”相易想了想,“明天你看了就知道了。”
    步月龄想了想,“明天是我兄长的婚宴,这算大戏?”
    “拉几把倒吧,那算什么玩意儿,”相易想,“不过这婚是结不成的。”
    主角嘛,怎么可能真让你老婆跟别人跑了,明天就是那傻逼小说的第一章,相易大概地过了一遍剧情,心里有数了。
    步月龄没明白。
    但听相易低声笑道,“我要大闹白玉京。”
    “我要这天下,重新认识我相折棠。”
    少年不知为何心里一颤,怔怔看着他。
    他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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