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落走上来时,他早就提前看向了楼梯口,像是知道她要来。
“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池倾阳扬起下颌,望着她的眼睛说,“你走路的声音和别人不一样。”
谭落气喘吁吁“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到处找你。”
“我也不知道,”池倾阳用下巴抵着膝盖,喃喃地说,“可能……因为你每次都躲在这,我下意识就来了。”
他敲了下身后的门:“能打开吗?”
“能。”谭落从兜里掏出书法教室的钥匙。
池倾阳起身让开,她走过去开门。
钥匙放入锁口,在她身后,男生靠了过来,她侧眸看去,池倾阳的手臂从她腰边擦过,按住了门。
他们的身体并没有贴上,但她像是被他困在了怀里。
“你别走好不好?”
他的气息很冷,谭落的身子却不断升温。
正如她所说,那个人的骨头是钢做的,硬得很。
可他把脆弱展示给了身前的女孩。
“我心情很差,你陪我一会儿,哄哄我。”
第42章 倾吐
谭落从书法教室的角落里翻出一张红纸, 这纸是用来写光荣榜的。她用裁纸刀把纸裁成四条等大的长方形。
备好纸,谭落在砚里倒入墨汁,加了点水:“池倾阳,我之前都在教你写硬笔书法, 今天教你写毛笔字吧。”
池倾阳的表情难以形容:“你就这么安慰人?”
他不高兴, 又像是早料到这个结果了。
是啊, 他就不该对某些人的浪漫有所期待。
“哎呀……”谭落把他拽到桌前,按着他在椅子上坐好,“写字能静心,何况,马上过年了嘛。对我们这些练习书法的人来说, 不写几副对联怎么能算过年呢?”
教室里有暖气, 谭落把臃肿的羽绒服外套脱了, 卷起毛衣袖子。
她站在池倾阳身后, 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子拿好毛笔。
池倾阳提不起劲:“我写不好的。”
他能写明白硬笔字都不错了,哪能赶鸭子上架叫他写毛笔字?
“没事的, ”谭落轻轻覆住他的手, “和之前一样,你放轻松,我来扶着你写。”
池倾阳的手很凉, 她像是握了一块冰。
谭落不禁加重手上的力道, 想要尽可能温暖他。
他冻在嘴角的阴郁被融化了些许, 嘴唇的弧度稍稍柔和。
“写什么?”池倾阳总算来了点兴致。
“我想想啊……”
谭落沉吟片刻, 扶着他的手写:
智商超群啥都会
所有答案全蒙对
横批:学神附体
写到一半,池倾阳憋笑憋得肩膀发颤, 导致谭落扶不稳他, 把字写得歪歪扭扭。
书法天才哪里能忍这种事?
“别乱动啊……你看这字歪的。”她怪罪道。
“那你别逗我笑。”
“谁逗你了……我这是为彼此送上美好的新年祝愿。”
谭落又拿了两张新纸:“你想写什么?你说, 我写。”
池倾阳撑着颧骨思索了会儿,像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想好没?”谭落催他。
他坏笑了下:“上联写:山有木兮木有枝。”
谭落脸上一烫,立刻放开他的手:“我不写这个。”
池倾阳反手握住她细弱的手腕,眼神里渗出压迫感:“为什么不?”
“就不……”
她别开脸,不敢看他,呼吸乱七八糟。
谭落一个练书法的人,她看过那么多古籍古帖,当然知道这是写于春秋时期的《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下一句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如果拿这两句做上下联,横批又会写什么呢?
她拒绝走进池倾阳设下的圈套。
现在的若即若离对她来说刚刚好,在她有勇气向池倾阳全盘托出真相之前,她不想越过这条泡沫般脆弱的界线。
池倾阳难掩失望,但他很快藏好了情绪,转移话题:“行,那写点别的吧。”
这场棋局,他也不敢冒进。
谭落像是他捧在手里的沙子,要是攥得太紧,就会从他的指缝里流走。这种风雨欲来的不详感觉,时常让他隐隐惴栗。
他们写了会儿字,谭落想起池爷爷交给她的任务。
她思来想去,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开口,观察了半天,池倾阳的表情好不容易松弛了些,她实在不忍在这时提起他的伤心事。
池倾阳用余光看她,发觉她有心里有话。
他抿了抿唇,说:“你见到那个男人了?”
谭落微怔,迟疑着点点头:“他来接你们,去东淮过年。你爷爷他们……应该也是想去的。”
她以为,池倾阳会明显地表露不悦。
不料他竟然很平静。可谭落看得出,他这种平静是假装的。
少年叠起长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似乎在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谭落静静守在他边上,不插嘴多言。
等他自己缓了过来,他和谭落说起自己的父亲:“以前,我和我爸关系特别好。他很理解我,会怂恿我翘课,带我去旅游。给我买最新的游戏,和我一起打游戏。当年,他可以说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忽然问:“我之前听王翠星说过,你俩有一回碰见了叶诗妤的母亲?你记得么?”
“记得。”
谭落其实没见过叶妈妈的正脸,独独对那个尖刻的嗓音有印象,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
“我妈和她差不多,”池倾阳垂着眼帘回忆道,“她也是完美主义者,对我的要求很苛刻,是控制欲极强的偏执狂。”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大概从我上小学开始,她好像对一切都不满意,永远在挑错。
“我有错,我爸也有错。我们这里不对,那里不好。我爸挨了骂,还会哄我妈,说好听的,让她高兴。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每天放学,只要我爸不忙,我就让他带我出去,我俩找个环境好的咖啡厅,他处理工作,我写作业。反正,谁也不想回家。”
谭落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被打得发蒙。
怎么办……听了池倾阳的叙述,她竟然能理解池天恒为什么出轨。
当然,这些是很肤浅的印象,她立刻提醒自己,看问题不能太片面,这背后必然有隐情。
这些回忆令池倾阳很痛苦,他强装的镇定出现了裂痕:“那时候,我好几次问我爸,为什么不和我妈离婚?我爸还教训我,要理解她的不容易。但我完全理解不了,我讨厌家里那种压抑的氛围。”
要是没有这个妈就好了。
谭落想,这种想法肯定在他脑海里盘踞了很久。
结果最后,妈妈真的不在了。
那位女人像一朵被拍在沙滩上的浪花,从此消失不见。
池倾阳用了很长时间去调整呼吸:“我初三那年,爹妈总算离婚了,我算是如愿以偿吧。当时,我妈让我跟着她,发疯似的拽住我,叫我必须跟她。我一句话也没说,甩了她的手,跟着我爸走了。”
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可是啊……没过几天,真的,他们离婚后,也就过了三四天吧。”他嗓音微弱,“我爸,带着一位阿姨来见我,那阿姨……抱着个婴儿,说是我妹妹。”
他低低骂了一声:“真搞笑,妹妹?才离婚几天就生出来了,怀胎都得十个月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早和那个女的在一起了,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俩就好上了。他每次说忙,都是去见那个女的。”
他说:“这些事,我妈早都知道。包括那个女的怀孕,她也知道。”
谭落听到这里,彻底懂了。
那位母亲为了不伤害丈夫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始终隐瞒真相。她独自承担了一切,营造出完满家庭的假象。
她既坚强,又脆弱。因为她的理智是忍耐,情感上却被彻底压垮。这导致她忍不住指责出轨的丈夫,连带着控制起自己的儿子。
她对池倾阳的感情不是偏执,而是在忍耐中逐渐变质的保护欲。
“他们离婚后,我妈立刻病倒了。她身体很好,没生过什么病。后来的事……你也知道。”
池倾阳不愿再回忆下去,他合上了眼。
谭落记得很清楚,他曾经说过,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
和健康无关,她是死于心病。
为了儿子,她选择忍耐一切,最后儿子却决然地甩开了她。她的精神寄托从此不复存在,人一下子倾颓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