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了好久好久的公车,久到车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乘客,久到之颖乔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反观江子熹,一路上都是清醒的。
刚才那通电话来得太急,他到现在脑子还是一片混乱。
江子熹咬了咬唇,默默望向窗外。咬唇是他不知所措或者正在思考时的习惯。
正当他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咬唇沉思,一道重量落在他右肩上。
他视线往下掉,日落前残馀的阳光正好从车窗外洒下,打在肩上那张安静沉睡的脸上。
她睡着了?这么快?
眨了下眼,江子熹极为轻浅的扬起嘴角,轻浅到他自己或许都没发现。
他小心翼翼调整了下姿势,轻轻拍了拍之颖乔倚在自己肩上的头,再伸出腾空的另一隻手,替她遮挡窗外的残阳。
看着她单纯天真的侧脸,有一瞬间,他似乎能够忘却这世界加诸在他身上的压力。
好像所有令他厌恶的世故,在她乾净的世界里,都不復存在。
让他好想一直一直待在她的世界里,不要走。
公车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公车站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往这里唯一的一条路走去。
和江子熹的练舞教室差不多,江子熹的住处也藏身于与世隔绝的僻静角落,在这里随便放眼一眺,就是大海。
没多久,江子熹领着她来到一幢小房子前。
他伸手输入密码,门便自动开啟了。
之颖乔眨了眨眼。他怎么这么多栋房子?虽然都不位于离市区很近的黄金地段,但房子看起来很乾净、很漂亮,甚至像有特别设计过一样。
「你一个人住这里吗?」她问。
江子熹点点头,应了声:「嗯,进来吧。」
他待她进门才把门关上,随后,屋里走来一个年纪与他们相仿的男孩,脸上还留有怵目惊心的和人打架的痕跡。
「豆子。」江子熹忧心忡忡的蹙了蹙眉,「怎么会这么严重?」
「子熹哥。」豆子低了低头,侷促的绞着手。
「你先坐着吧。」江子熹把豆子赶回客厅,左右张望了下,又拧眉:「小冰呢?」
「在沙发上躺着。」豆子一脸担忧,好像比担心自己来得更担心朋友。
沙发上一道微弱的声音回答:「我在这呢,子熹哥。」
江子熹快步走去,瞥了眼沙发上横卧着的男孩,眉头不禁更加深锁了。
见小冰挣扎着要起身,江子熹赶忙将他按回去。「别动,躺着就好。」
「子熹哥……」豆子和小冰同时出声,歉疚写了满脸。
江子熹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方才因为自己忙着关心朋友的伤势而没有顾上的之颖乔。
他回头正要找她,便见到她就在他身后。
然后突然觉得安心许多。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用只有她听得清的音量。
「为什么道歉?」之颖乔笑了笑,一丝愁色随即又浮上脸庞:「你朋友伤得很重,要不要赶快处理伤口?」
江子熹看了她一眼,眼里充满感激,「嗯。」
她好像这样陪他很久了,从半年前他和她在真实世界中相遇那天开始,她看尽了他所有的脆弱,却一直守着他没走。
他转头,迎上两个朋友八卦又好奇的目光。
「子熹哥……」两人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女朋友?」
女……女朋友?
之颖乔一颗心猝不及防缩了一下,眼睛瞄都不敢瞄他,早他一步摆手澄清:「我是他同学……」
「朋友。」不料,他说。
三人唰的一声齐看向他。之颖乔微微仰头,有些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又惊又喜。
被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江子熹清了清喉咙,将之颖乔拉到身前。
「之颖乔,我朋友。」
朋友。她多久没再妄想过以这个身分站在他的身旁,被他这么向人介绍。
不是不再妄想,只是不敢妄想。
她眨了眨眼,眼里有层薄雾悄悄覆上双眸。
之颖乔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豆子身上的伤比较少,早已处理完毕,但小冰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明显严重许多。
他们围着沙发坐着,由江子熹替小冰上药,之颖乔则负责在一旁递医药箱里的工具。
豆子坐在一旁,跟着江子熹一问一答。
叹了口气,江子熹蹙眉:「又是南西?」
南西?这名字真耳熟……之颖乔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了。那个人,那家麵店,那个晚上。
「嗯。」豆子低下头。
「上次被我抓到之后,不是让你们别再去了吗?」江子熹眉头锁得更深了,「小吃店呢?不是让你们在那好好干,不要再扯上这种破事了吗?」
摇摇头,豆子打断他,扬起视线,语带无奈:「子熹哥,这次是他们自己找上门的。」
「他们找到小吃店来?」
「对,指名要找你。」说到这件事,豆子就一肚子气,咬牙道:「我和小冰跟他们说,你真的不在这,他们老大说,那就杀去学校找你。」
听到这,江子熹拿着药膏和棉花棒的手微微一晃,眼里一阵波澜。
「我们心想,怎么样都不能让他们找去学校,脑子一热,衝上去就打起来了。」
原来是为了阻拦他们到学校找他麻烦,才受伤的吗?
江子熹抬眼,用力的咬了下唇。
「后来呢?」
「后来,田叔报了警,警察把他们都带走了。」
「田叔还好吗?」
「不好。他们差点把店砸了。」豆子摇摇头,「田叔也一把年纪了,似乎是吓坏了,说他可能会关店一阵子。」
「所以你们才到我家?」
「嗯。」豆子嚥了嚥口水,「我们现在……好像也没有别的可以去的地方了。」
闻言,江子熹缩了缩手,歛了歛目光。撑着腿起身,他抿了下嘴:「今晚睡我这吧。吃过东西了吗?」
「离开小吃店前带了点东西出来,刚才简单吃过了。」
「那你们赶快去休息吧,今天肯定累坏了。」
扶着豆子和小冰进房,熄灯,江子熹踱着步子慢慢走回客厅,垂着头,好像在想些什么。
之颖乔静静的倚着沙发坐在地上,一句话也没问。
他终于抬眼,看见了她。
心里有一块地方摇晃了下,像石头打进湖里,盪起涟漪。
「冷吗?」
现在可是冬天呢,她身上也没几件衣服。
「不冷。」之颖乔摇摇头。
「饿吗?」他又问。
「有点。」她老实答。
勾起嘴角,江子熹转身去泡泡麵。
他们端着两碗泡麵,盘腿坐在沙发前,缩在一起,当作取暖。
「想听故事吗?」安静的吃了几口麵,江子熹开口,看向她。
「好啊。」
他想说的话,她自然会听。
「记得之前我带你去过的那间练舞教室吗?」
「嗯,怎么会不记得?」之颖乔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那可是陪着他们一夜熬过一夜的地方。
「那间练舞教室是我表姐送给我的。因为我们家族和我同辈的就只有她,我们两个从小便玩在一起,说是亲姐弟也不为过。她会教我跳舞,练舞教室严格说起来其实是她的,在她出国前。」
一面斑驳牌子上的名字浮过脑海……「黎昕吗?」
「嗯,你怎么知道?」
「上次看到练舞教室外面掛着的牌子。」
勾唇点点头,江子熹继续说:「她是学设计的,五年前申请到法国留学,应该也有在那边工作、长住的打算。」顿了下,他又幽幽补了句:「反正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过。」
五年前……之颖乔咬掉已经吸了一半的麵条,转头看向他。
「五年前我爸妈丢下我逃走了,可连她也没打算留下来。」
那个时候,他的世界里真的是一个人也没有啊。
已经经不起、也没有再多的可以失去了。
「爸妈离婚后,因为不想一个人待在令人窒息的、我从小住的那个家里,我成天往外跑,什么花街酒巷我都跑过,还常常泡在网咖里,一泡就是一天。」
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江子熹会和南西那帮人扯上关係了。
「姐出国那天,我没去送她。她打了好多通电话到家里,可我那时候人在网咖,没接到。知道她要出国以后,我和她赌气,好几天不和她说话,谁知道这一赌就是五年。」说到这里,江子吸有些无奈,苦笑了。
「你知道吗?这栋房子是她设计的,虽然不大,但还够我住。她出国后,我从以前那个家搬出来,住进她临走前送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里。」
难怪之颖乔第一眼看到这栋房子,就觉得特别好看。
「姐离开后,我更加不受管束了,混进那些破圈子里,抱着活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情,活在这个世界上。」
原来一个人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如此艰难。
她不敢想像当初他是花了多大的决心,才能一直跌跌撞撞的长大到了现在?
思及此,之颖乔的心狠狠的揪了一把。这个世界是怎么糟蹋她生命里最美好的人的呢?她没有办法接受,更没有办法谅解。
「豆子和小冰都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比我们小一岁,认识以后就一直跟着我。后来我带着他们,慢慢脱离那个复杂的圈子,却还是常常被圈子里的人找麻烦。」
「之前那次……」之颖乔马上将所有事情串连在一起,很快反应过来。
「嗯,在那次之前,我都不知道豆子和小冰被他们找过好多次麻烦。」江子熹眼里烧起火,想起豆子和小冰无数次的牺牲,儘管他们已经被警察绳之以法,他心底还是无法放过那群人。「他们本来都在便利商店打工,有次去找他们的时候,有人接替了他们的工作,我一问之下才发现,他们伤得太重,还在处理伤口。后来,也就是你看到的那次,我亲自去了。我知道南西他们的目标是我,豆子和小冰只是人质。」
「后来呢?」之颖乔有些紧张。
「那是最后一次了。」江子熹说完,停顿了会,看向她。
他答应过她的,他没忘。
答应她不去了,就是真的不去了。
之颖乔鼻头一酸,有些感动。
「后来,我把豆子和小冰送到一家小吃店,小吃店老闆田叔很热心,让他们在那打工换宿,包吃包住。他们不像我,我阿姨姨丈五年前虽然随着黎昕一同搬去美国住了,但他们每个月会匯钱过来支撑我的生活开销……可是豆子和小冰没有。」
他们用叛逆来遮掩这个世界在他们身上划下的伤,却无法彻底的逃离命运的手掌。
豆子是,小冰也是。
之颖乔是,江子熹也是。
他们都在风雨中练习,如何向阳长大。
「没想到他们会找上小吃店。」原以为小吃店是豆子和小冰流浪的终点,原以为以后他们终于可以好好的生活。
「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间房子太小了,长期住的话,是住不下三个人的。
更何况,他们也要有自己的工作,去过自己能够照顾自己的生活。
江子熹将脸埋进手中,一阵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捲而来。
之颖乔心一揪,差点没忍住眼泪。
她伸出手,轻轻拍着他那双承受了太多的肩膀。
「我知道。」她在他耳边说。
江子熹缓缓侧过头,瞥了她一眼,像她说了什么类似她要移民外太空的话。
「干嘛?怀疑啊?」
「怀疑啊。」
他现在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真的,每每看着她,他总觉得好像没有那么痛苦了。
「我说认真的。」之颖乔噘起嘴,「我妈开了一间花艺坊,平常只有我妈一个人在忙花艺坊的事,如果豆子和小冰愿意,可以去我妈的花艺坊帮忙。住的部分他们不用担心,我家隔壁就是我妈的花艺坊,二楼都是空房,可以布置成他们自己的家。吃的话,三餐都可以来我家吃,反正人多热闹,我爸妈肯定很欢迎的。」
凝着之颖乔真挚的双眼,江子熹喉头一哽,感动与感激流窜在眼底,忽然之间,难以抽离,无法自拔。
「之颖乔。」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就想唤她。
「嗯?」
她轻声应答。
好想就这样唸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之颖乔……」
「怎么了?」
他深深凝着她,她轻轻看向他。
目光交错,光华流转。
「谢谢你。」
眼角再也承受不住眼泪的重量,一滴泪无声无息的沿着他那张俊朗的脸滑了下来。
她在他满是波澜的眼里,照见了自己的灿烂。
毫不犹豫的,她伸手,拥抱了他一身的脆弱和坚强。
「没事,我在。」她轻拍他。「以后你的世界里,还有我。」
不可思议的是,他竟没有质疑过这一句话。
这是五年来头一次,他相信了这种承诺。
「嗯,我知道。」他说,像是一种应允,一种他打从心底无坚不摧的信仰。
他加深了回拥她的力道,将脸埋在她的肩上,不让她发现自己一发不可收拾的眼泪。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之颖乔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因为他喊她了。那声「乔乔」,她听见了,听得格外清楚。
五年前的那个感觉,唰的一声又全部都回来了。和大哥哥以前喊她乔乔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江子熹终于明白了,他是对的。是他让乔乔变成现在的这个之颖乔,一个可以温暖人、治癒人的存在。
那一刻,他只想告诉乔乔,久等了,哥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