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图南说:“就是因为你吃过苦了,我不想让你再吃。”
“那你自己呢?这两年,你吃了多少苦?”
“我是男人,无所谓的。”
“女的怎么就不能吃了?你能吃的,我也能。”
贺图南笑道:“行了,那你过来,到时注意安全我去接你。”
春天,光是这两个字就叫人眼亮起来,耳聪起来,几缕春风一过,北方的大地就开始松动,桃花开得烂醉,柳条袅袅款摆,而南京的春一到,很快快就会有云南来的女孩子们卖茶花,有小贩挑着扁担卖栀子花,又白又香,五毛就能买一把。
这些都是展颜听同学说的,她还没在南京的春天里买过花。
春天还没正儿八经的到,天还冷着,二月份就听说,深圳广州那边开始流行一种肺炎,会死人,到处在抢白醋抢板蓝根,等到三月,北京的疫情起来了。
贺图南发了胸牌,是进出学校宿舍的身份证明,每人又发了体温计,中药包,学校封闭管理,每天都在消杀。
02年年底,他曾在报纸上看过相关报道,没太在意,真正的恐慌蔓延,是四月份,政府给这次传染病定了名称,叫sars。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早早逃离了北京城,盐啊醋啊,什么都卖光了,大街上拉起横幅:
众志成城,战胜非典。
街道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人。
只要得了,大概率要死,这是此时笼罩在人们头上最黑的阴影。
展颜在南京先是听说广州的医务人员殉职,又听说北京的教授,死在北大附属医院,全是死人的消息,她跟所有人一样,后知后觉地陷入恐惧之中,这不是普通的肺炎。
她开始知道北京小汤山医院,那里在死人,还有等死的,她给贺图南打去电话,他刚结束志愿者工作。
“我听说北京的情况糟的很,死好多人。”展颜心悸得厉害,她害怕,当年在家等妈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梦见你被人拉那个小汤山了,到处都是穿白大褂的,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贺图南安抚着她:“瞎说,没那么严重,我们学校严格的很,每天都有人消毒,打药,草坪上大家还在那晒太阳,图书馆后边都拉起了网能打羽毛球,我也去了,每天过的比之前还规律。”
展颜后悔自己乌鸦嘴,过年那会儿提什么吕先生的早亡,她恨死自己。这样的春光,哪儿都去不了,就只有一颗心悬着,没着没落,她夜里失眠,睡不着觉,白天头痛,解读建筑那个大作业完成的不行,陈满是渲的最好的,展颜没心情跟人攀比,只想着他,怕他死。
他要是没了,这个世界就空了,有再多的人都没用,没一个是她想要的。
她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个春天被无限放大,樱花开了,又落了,很像死,她想去没人的遥远的地方写生,又不能出去。
“我每天都要给你打电话。”她快把电话线子掐烂了。
贺图南说好,她大概忘了,自己每天都这么说,也每天都打,问他体温,问他感觉。
“你答应我,你不能像妈妈那样突然离开我。”
贺图南说:“我答应你,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你也注意,等明年春天,我去找你。”他还记得她撒娇说想一起看樱花。
“南京暖和的很,这儿春天有很多卖花的,但今年是不能了。”展颜说着,心口就难受起来,人总是太天真,打算这,打算那,以为日子就一直这样好好地过,这病毒打哪儿来的?又几时能去?谁也不知道,人真是太渺小了,宇宙的一粒芥子,你看到处起高楼,起大厦,科技眼花缭乱,可病一来,人就现了原形,还是肉体凡胎,死亡轻而易举就能带走你,爱啊痛啊,钱啊名啊,统统没了影儿,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她一会儿后悔来南京念书,一会儿安慰自己这阵瘟疫会过去,天人交战,每天都过得很痛苦,但不悲伤。
贺图南快要折磨死她了,北京最严重,他偏偏在北京。
“颜颜,别太紧张,我没事的,肯定还能再见,你好好吃饭学习,不需要总担心我。”贺图南真想顺着电话线把她弄出来,抱在怀里,他知道她害怕,她一提她妈妈,他就知道她害怕极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五月时,上头下了通知,今年高考提前,六月就考。等真正到了六月,境况突然一天天好转起来,还没研发出治愈的药物,病毒自己走了。
人们半信半疑,可这是真的。
等到24号那天,世卫组织宣布解除对北京的旅行警告,贺图南在校团委大会议室和很多人一起看新闻发布会,人群里一阵欢呼,大家知道,学校要解封了。
这场疫情,来得突然,走得莫名,没有人能解释原因。
贺图南松弛下来,还有一个月,贺以诚出狱,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自然是希望他出来的,但他一出来,他就得面对他,他摸不准贺以诚目前到底怎么想,能接受的尺度在哪里,有一点,毋庸置疑,每次探监,他依旧强调两人的兄妹身份。
他不会让步的,既然已经交接过,贺图南永远记得贺以诚走出房间的那个瞬间,头也没回。他把她给自己了,那就不可能还回去,贺图南独自咬着烟沉思,烟灰老长,也没弹。
展颜是在期末考结束后,突然来的北京,没打招呼,一直到了学校附近,才找地方打电话。
说好回家再见,她跑来了,她等不了,哪怕只在北京呆一夜,她也要呆。
她拉着行李箱,穿了件印花v领吊带连衣裙,三十块钱买的,这一路,脚趾头不知被人踩了多少次,到现在腰都是硬的。
贺图南见到她时,非常吃惊,她坐行李箱上看到他,缓缓站起来。
他第一次见她穿这么清凉,白生生的,像一串新开的槐花,他打球时,槐花曾擦身而坠。
“我太想你了,等不到回家,我知道你还得过两天才走。”展颜等他走近,克制着自己,不忘问,“我裙子好看吗?”
贺图南好半天没说出话。
她昨晚六点还告诉自己,跟同学出去一天看展,要回宿舍休息。
“好看。”他回过神,展颜的眼便灼灼看向他,是无声邀约,她要他,她长这么大,头一回一个人出远门,坐那么久的火车,就是来要他的。
“你带我去开房,现在就去。”她很勇敢的,声音颤抖地跟他说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9。
第59章
展颜在北京呆了三天,白天出去,晚上回酒店,她拿着个小巧的数码相机拍了许多照片,倒不觉得很热,到底跟南方不大一样。
夜里那甜到发腻的情话,跟着吻,一同咽下去了。她说还得回去,贺图南道:“你说你折腾这趟干嘛?”
“你之前不也折腾?”展颜腰上汗汗的,摸起来手滑,头一偏,搂住他脖子,“我想你嘛,但后头有个比赛得参加,有奖金的。”
贺图南捞起她一条小腿,一通摩挲:“这不是大一刚结束?学多点儿东西了就要比赛?要不要电脑,我的先拿给你用。”
“大一也能参加,就算不得奖,当练手嘛。”展颜猫一样拱他怀里乱蹭,“我们到家再见,不过我住不了多久,我要准备比赛。”
她先回了学校,跟看展认识的学姐组队,她本来想找陈满,陈满避开她,展颜没强求。题目要找一所废弃场所,进行空间改造。
展颜跟老师说:“我想选我们那废弃的重工业区,那里有很多厂房。”
老师操着南方口音普通话:“当然可以,北方城市有很多这种工业区厂房吧?说说想法。”
学姐来自有水有桥的小镇,对北方煤炭钢铁铸就的工业区很陌生。
“那个地方因为90年代下岗潮衰败了,也被人渐渐遗忘,我想的切入点,就是怎么让这个地方再次焕发活力。”
老师开起玩笑:“那只有拆迁了,盖上大楼。”
展颜说:“那里还有人没走,经常有小孩儿跑里头玩儿,大人轻易是不去了。拆迁是政府说了算吧,那么大一片,未必都拆。”
北区当年上过新闻,老师隐约记起,问她那里有一年除夕是不是发生过绑架案,下岗工人做的,最后竟死掉了。他关心此时治安,竞赛事小,女学生安全事大。
外人自然不知晓的,展颜镇定说:“是,哪个城市没几起恶性案件呢?我们那里平时很正常的。”
学姐本来对这个选题很感兴趣,被老师讲的怕,展颜说:“南京前几年不也有大案么?我看大家还都好好在这里念书生活。”
她格外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场地确定后,两人收拾了装备,一道回去。北方的夏,也郁郁葱葱的,火车外头田野林立,玉米长有小腿高,高低起伏的电线上偶尔来燕子歇脚,学姐问起她风土人情,展颜倒很健谈。
她提前跟贺图南打了招呼,要他回家里住,租房的地方得供学姐。贺图南这天买了西瓜,洗干净,切得整整齐齐,等待招呼客人,学姐忍不住讲小颜你男朋友真是英俊。
展颜听得莞尔,请人吃西瓜,说这是旱地西瓜,沙瓤又甜。学姐说你讲话好像老人家,她笑笑,贺图南把她叫出来:
“你要去北区?”
隔了道帘子,过道里热浪一下裹上身,展颜说:“得测绘,我们选的就是这个场地,老师觉得还不错。”
北区那一段,贺图南都不愿意碰触,他皱着眉:“那我陪你们去。”
展颜笑道:“又不是一天两天能搞好,你去干嘛呀?本来,我是想回乡下的,但想想我们那儿好像特色不突出。”
贺图南说:“不怕吗?还往那儿跑。”
展颜摇头:“都过去那么久了,要说怕,住那附近的人不是更怕?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想好好测绘画图,回头拿奖。”她甚至笑盈盈拧了他一把,“我要是拿了奖金,请你吃顿好的。”
贺图南没说话。
展颜往屋里瞥了眼,踮脚亲他:“别担心我嘛,我跟学姐大白天去没事的,活人难道还怕死人吗?”
贺图南盯着她亮晶晶的眼:“是因为钱?你没必要急着证明自己也可以挣钱,你看看你同学,有几个不花家里的钱?”
展颜倒也没否认,说:“是有钱的缘故,谁不想要奖金呢?但我不是急着证明什么,我只是想有个锻炼的机会,这次比赛的题目,正好是我熟悉的,我有想法,我就去做,其他的,我压根没多想。”
贺图南微微叹息:“那好,尽力而为,结果没那么重要。”
“我知道,”她有些歉然,“我本意没想让你担心我的。”
“我没怪你的意思,”贺图南摸了摸她头发,“进去吧。”
展颜同学姐两个,每日天蒙蒙亮过去,太阳毒辣,怕中了暑,约莫十点钟收工,等下午四点多再出门,蚊子嘴更毒,穿了长裤也不管用。
“学姐,你们那里靠什么过日子?”
“我家里是茶农,还有个炒茶的作坊,也有人弄养鱼什么的,后来很多人出去务工也蛮赚钱。”
“你们不种地吗?”
“种啊,我家茶农也算种地吧,不过现在务工算收入大头,我爸出去了,留我妈在家里,带着人干,你们呢?”
展颜说:“种地,小麦玉米棉花什么都种,靠天吃饭,风调雨顺就多打点粮食,有时旱有时涝就不行,每年还要交公粮,负担太重了,辛辛苦苦一年好像也没剩多少东西。”
“怎么会这样?”
展颜看学姐认真问,她愣了愣,怎么会这样?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事好像谁也解释不清,她说:“我们一直都这么过日子的。”
“去打工啊,种地挣不到钱就去打工。”
“打工的少,这两年好像多了点,大家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等出去的人探探路,再决定自己要不要去。”展颜擦了把汗,“如果都去打工了,地谁种呢?打工打到老了,还是要回家的。”
“留城里安家嘛,我爸说,以后我们不回老家了,我跟姐姐都在南京念书,以后我们就定居南京。”
展颜无话可说,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背叛了家乡,好像那里真的不值得再回看一眼,选场地时,家乡没有吗?有的,她念小学时,有个老光棍,院子打理得干干净净,种满月季花,好大一棵,都成树的模样,他门口铺了山上拉来的石头,敲敲打打,弄平整了,下雨也不怕黏,又有一株不辨年份的榆树遮阳,烧上两大壶开水,这门前树下,便成了人场,拉呱的,打牌的,什么都不做看看听听也要来凑热闹。
后来,老光棍死掉了,石头做的房子本来一百年也不会坏,可没人住,三年五载就坍塌了,没有活气撑着,它也寂寞的,好像世间没什么可再留恋,索性倒下,留与荒草。
展颜本想把这人场激活,可她要怎么跟老师讲?跟赛场的评委讲?我们那里的人场,有棵树伏天里能挡大太阳,就够农民的了。还需要别的吗?什么唤醒感知,对乡下人来说太遥远了,不需要那么复杂的。你们想的那些东西,在农民眼里,也许是可笑的。
不过他们不值得被注意被看见罢了。
几经犹豫,她也最终放弃这个场地,她有些愧疚,这些东西不可说,只能放心里。
连着一周,一滴雨也没下,干热干热的,学姐讲,你们这里真好一点不闷,展颜说,学姐我怕你不习惯呢。
习惯习惯,就是灰尘比较多。学姐没好意思说,这里大街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