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图南不知道她有了弟弟,他微怔:“你家里告诉你的?”
展颜下巴轻磕着书:“打电话知道的,没人告诉我,因为,大概因为,”她忽的哽咽,拼命克制住了,才说,“没人记得我了,我也不必知道,确实,我也不想知道。”
“颜颜……”贺图南的心,被人狠狠一揪,痛来得急遽。
展颜脸一抬,扭开看远处教学楼楼顶,折射着阳光,集中的那一点,宝塔璀璨,流光灿烂的感觉,像美好的未来。
“我知道你来是想说什么,我听说了,你很生气是不是?”
贺图南听她语气又变得平静,像一条河,突然静悄悄的了。
“我是生气,更怕你被影响。”
小展村也好,米岭镇也好,流言常有,谁出去几年不回来,那便是犯事死外面了。谁生不出儿子,那便是祖上没积德。
展颜转过脸,说:“人就是这样,喜欢捕风捉影,因为他们自己太无聊了,只有说别人,才过得下去。你都高三了,难道那些人不知道?他们一定也知道,这样的话传出来,会影响你,可他们才不会管你死活,所以,我们也不必管他们。”
她把孙晚秋曾经劝她的话,消化了,又反刍给自己,她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贺图南本意是来安慰她,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展颜也看他,她很像刚来没多久的样子,静静的,不喜也不怒。
他真怕看她的眼睛,她的样子,多停留那么一会儿,他的心,就忍不住了。
“你真的没事吗?”
展颜缓缓摇头:“你是不是因为这个,上次我跟你说话你才没什么精神?也不太理我。”
贺图南语塞,他含糊过去:“你比我想的乐观,你长大了。”
展颜却接着说:“我猜是的,你也许觉得要不是因为我,贺叔叔就不会被人乱猜疑。”
贺图南强按情绪:“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那你以后还会像以前那样吗?”展颜问。
贺图南心跳的乱七八糟,他胡乱点头,说:“爸接我们时,你不要跟他说这个事,他那个脾气,坏起来是很坏的。”
有上次运动会教训,贺图南怀疑贺以诚真的会找散布流言的学生,再找对方家长。
“如果林阿姨也听说了怎么办?”展颜知道,林阿姨也许早?婲就怀疑,但她想,贺叔叔总是要澄清这种没影儿的事。
贺图南终于拿出副兄长的口吻:“你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情,有爸呢。”
等贺以诚来时,展颜果然不提,两人默契坐后排,守着共同的秘密,这竟让她有种奇异的满足。
贺以诚是知道展有庆有了儿子的,那头脸皮惊人,再次邀请他来吃喜酒。他打定主意,展颜的年关要在城里过。
“颜颜,你爸爸他……”
“我知道,”展颜不让他为难,“我听见小孩子在电话里哭了,”她听人说,有钱人都不止一处房子,因此,试探性问,“贺叔叔,您除了现在的房子,还有吗?”
贺以诚一皱眉头:“有,不过没人住,怎么了?”
“我想过年的时候,去那住几天,行不行?”展颜低头绞手。
几人都是沉默,贺以诚许久才说:“当然行,我陪你住。”
“贺叔叔!”展颜抬头,“过年您应该陪家里人,您这样,”她喉咙滚动不已,“求您别这样。”
贺以诚面无表情,他挣那么多钱,有这么好的条件,却没照顾好她,他让她小小年纪就得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他让她这么小,就得背负着精神负担,他怎么对得起明秀,她们母女太苦了,母亲吃透了苦,女儿还要吃……他真够窝囊的!
离婚。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果决地想到这件事,他必须和林美娟离婚。
贺以诚打定主意,等展颜高考后,结束婚姻。
他做这个决定,不容更改。
“好,这几天我让奶奶陪你住,除夕和初一你回来。”贺以诚做了让步,展颜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我想初二回一趟家,见一见孙晚秋王静。”
“要在那住下吗?”贺以诚从内视镜看她一眼。
展颜摇头:“我当天就回来,我们说说话。”
贺图南在旁听着,没有做声。街上气氛浓起来,徐牧远的爸爸,给贺以诚家里送来了对联,父子一起来的,在贺家温暖如春的客厅里小坐片刻,起身告辞。
贺图南知道徐牧远进门后那双眼在找谁,他不点破,只是像以前那样招呼。
新房子只简单装修,没人住,因此冷冷清清缺少人气。展颜住进来,有了一种全新体验,如果是自己能拥有一套房子,只有自己,那该多好?她被这种自由的,无拘无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氛围震惊到。
以前,她只是渴盼拥有自己的房间。可她发现拥有自己房子的话,那种快乐,无与伦比。
除夕那天一大早,奶奶回去,给她留了饺子。等到下午,贺以诚来接她吃年夜饭,展颜恋恋不舍离开书桌,状似无意问:“这几天,孙晚秋打电话找我了吗?”
贺以诚了然,他不舍得让她伤心,但他又有种极其不磊落的快意:“没有,你家里那边没人打电话过来。”
展颜平静地“哦”了声,她心头好一阵酸苦。
家里只有贺图南,展颜暗松口气。他见她来,穿着新衣服,头上又扎起了艳艳的蝴蝶节,像个客人。
期末考的成绩单已经寄到家,贺图南稳居年级第一。
“你的。”他把成绩单给她,展颜洗了手,一脸虔诚打开,一点一点看,像不敢似的。
“物理还是有点差,78。”她轻吁口气,把成绩单递给了贺以诚,贺以诚因为她回来,精神尤其好,拈着成绩单轻快说,“只是不太突出,哪里差了?别担心,哥哥给你补补,”他看向贺图南,“别只顾自己,你自己考第一不算本事,帮妹妹也考第一才算本事。”
“她?第一?那我可没这个本事,爸另寻高人吧。”贺图南好笑道,他意味深长看着展颜,那个表情像是揶揄她:78只是不太突出。
展颜许久没见他用这种近乎亲昵的神情看她,有些腼腆,嘴角却微微一翘:“你能帮我补课吗?”
“可以啊。”
等贺以诚下楼去拿东西,她才对贺图南说:“可我没钱给你。”
爸不在,贺图南脸上笑意又淡下去:“我有说要你的钱吗?”
他把家里买的零食堆茶几上,指着说:“看喜欢吃什么。”
“初六你生日,我给你准备礼物了。”展颜剥开块巧克力,一口吞掉。
贺图南心头又突突跳起来:“难得,劳驾你还记得我生日,什么东西?”
“不告诉你。”她偏头一笑,又去剥话梅糖。
“这么神秘?”
“提前说没意思,”展颜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马上十八岁了,就真的是大人了。”
贺图南挑眉:“那又怎么?”
“我也想当大人。”
“急什么,当小孩子多好,只知道傻吃。”他下巴一抬,意指她眼前的包装纸。
贺以诚再上楼,看见两人在那说话吃零食。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的气氛。贺以诚觉得林美娟回娘家不在,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但黄昏时分,老丈人打来电话,已经在准备年夜饭了,把他父母也都请了过去,老丈人直截了当告诉他几点到即可。
这打贺以诚一个措手不及。今年说好的,林美娟回娘家过除夕,初一中午再聚。
贺以诚脸色阴沉地挂了电话,他没理由拒绝,但一大家人都在,他不好带展颜过去。那种场合,展颜也呆得不好受。
可这样的大年夜,他要留她自己,孤零零的,贺以诚心里又急又痛,他对妻子的厌烦程度,无以复加。原来,做一家人,是这样的难。
“颜颜。”他一张嘴,像糊满了锈,很难启齿,展颜看过来,贺以诚想到她的孤单,失望,心都要碎了。
“今天晚上,我们不能陪你吃年夜饭了,你留这儿,我给你切点牛肉,家里还有饺子。”贺以诚打开冰箱,他闭了瞬眼,冷静下,“水饺口味很多,我都贴了标签,你想吃什么就下什么,这里还有香肠、熏肉,盐水鸭……我见样都给你切一份。”
贺图南疑惑地看着贺以诚:“爸……”
他转过身:“你姥爷让我们过去,爷爷奶奶都到过了。”
贺图南十分抗拒,他压制着情绪,问:“那颜颜怎么办?”
展颜愣了愣,她知道,自己这回真的是一个人了,但一个人,也并不坏啊,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可怜。
“我吃饺子呀,”她笑盈盈的,“还这么多口味,我想吃哪种吃哪种。”
贺图南心里一阵难过,他看着她,脸上是挤不出笑:“我们吃完会早点回来,一起看春晚。”
“好,我吃好了先看,我等你和贺叔叔。”她站起来,贺以诚已经钻进厨房,匆匆给她准备晚饭。
贺图南穿上外套,缠绕围巾时,他那双眼,到底又看了看她:
“你一个人害怕吗?”
展颜摇头:“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
“那你等着我跟爸。”
展颜冲他微微一笑。
贺图南还想说什么,嘴巴藏围巾里,他跟贺以诚出了门。
这顿饭,父子俩皆吃得各怀心事,人太多,声音嘈杂,推杯换盏之际,贺以诚脸上有笑,眼睛里却没有。林美娟无事人一般,低声催他给长辈敬酒,贺以诚给她面子,不动声色照做了。
饭桌上,老丈人问他税务问题,他不爱跟家里头说生意场上的糟心事,一笔带过。又聊到本市新换的领导班子,市政建设诸类,贺以诚少不了参与话题,他时不时低头看手表,极快地一掠。
贺图南被问起成绩,一桌人打趣,说我们家定要出状元郎了,到时要戴大红花游街的。
开饭时已近八点,等散桌,快十点的样子,老丈人留人,又是一番周旋。
贺图南出来时,深吸口气,肺腑都跟着清凉了,好像刚才那股热闹太逼人。
车子发动,他跟贺以诚说:“小妹也许歪沙发上都睡着了。”
贺以诚面色不是那么好,开到家时,上楼敲门却无人应,他只得掏出钥匙。
“颜颜?”
客厅很安静,电视是关着的。饭桌上也被收拾干净。
每个房间里都没展颜,他甚至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展颜不在。
父子俩不由交换了下目光,贺以诚没说话,立刻下楼去门卫那询问,门卫自然记得展颜:
“八点多吧,我记得是八点多,你家那姑娘出去了。对,八点出头,我正好听见人往家里赶,说春晚都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9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