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柳湖旁的柳树染上了些许的绿意,代表着春天即将到来。然而冬天尚未真正地远离,这几日转变的低温让我在出门前再次拿出刚收进衣柜的厚外套。
周末接到恩渝的电话时,他告诉我他妈妈载他到了柳湖大学。后来我们两个单独进来学校,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柳湖桥上。
「大学真的好大,跟我的学校很不一样。」恩渝眼里流露出对学校生活的憧憬和羡慕。「因为每个礼拜都要做治疗,我常常请假,每次回去上学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在一个异世界一样。明明我是和大家一起上课,但是却好像有什么把我和他们区隔开来了。」
我沉默了须臾,啟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生病的?」
在听到这个话题后,恩渝马上低下了头,下半张脸几乎都要藏进高领上衣的领口内了。「……差不多是两年前。」
他的声音刻意减弱,隔了一层衣服似乎有点模糊,但并没有影响到我接收到的他捎来的讯息。
见状,我无声的喟叹了声。
「你妈告诉我了,在我出事前一个礼拜爸爸就带你回来台湾。跑了好几间医院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后来是因为我出事他才赶来我在的医院,却没想到会在路上发生事故。」
他浑身一僵,握在护栏的手用力到指节都泛白了。我垂下眼瞼,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左手手腕,上头戴着明显比他的手腕大了一截的手錶。
「那是爸爸送你的吧?」
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他猛然抽走了手,他马上用自己的右手遮住了左手腕的手錶。
「你很怕我吗?」我无奈地笑了。
「不、不是。」
「那你就别看我的脸色。」
我的视线回到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眼下那一潭清澈的湖水平静地没有任何波纹,清澈得好像能看清桥上的我们模糊的倒映。
「我……」他欲言又止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字句,「我听妈妈说了,你为什么要帮我?而且妈妈她……之前对你这么过分。」
闻言,我缓缓地转向他,他也跟着看了过来,但因为镜片起雾了几次,他后来索性把眼镜摘下握着手上,也因此让我能看清他镜片底下的清澈双眸。
比刚刚看见的湖水还清澈的双眼。
没有任何杂念的双眼,所有的情绪都真实的反映在他的眼里。我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他眼里愧疚和难过,因为情绪太过清晰,我突然觉得心脏有点痛。
「恩渝。」在喊出他名字的同时,我感到心里也变得酸涩起来。我放轻了声音,「我们不该是彼此的伤口,所以你不用对我战战兢兢。你妈对我做的事,我也已经放下了。」
她的道歉和感谢,这些日子来我已经听了无数次,也早已练就心如止水。我没有办法原谅她,也没有办法接受她的感谢,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情绪,只要是会让我痛苦和难过的情绪我都想放下了。
「我会做这个决定,只有一个原因和动机。」我抬起眼,看到他的眼中泛起了水光。「你是我的弟弟,而我想救你,只是这样而已。」
我轻轻地拉起他的手腕,看着那隻顺时针手錶,「爸爸送过我一隻逆时间的手錶,告诉过我说有一天他回来的时候,我们的时间也会交会在一起。但是他没有回来,我的手錶也被我弄坏了,从此以后我的时间就好像跟着停在手錶坏掉,也就是我摔下天桥的那天。」
「但是最近我在想……或许我的逆时间手錶之所以坏掉,是为了让我的时间真正开始转动。」
「虽然我和爸爸的时间没有交会在一起,但以后的时间还是会继续流转,而我们的人生也该真正地继续了,就像你这隻不停往前走的手錶。」
我扬起唇,握住了他的手。本来我们都有些凉意的手,好像因为彼此而变得温暖了些。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这个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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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上建立了一个『柳湖新闻传播网』,里面主要是由是新闻系的学生撰写的报导内容,除了会即时更新校内各大小事外,也会更新国内外的大新闻。
这学期有一堂系上选修课规定我们要在上面发表三篇专访报导,而我本来计画要访问的是系上的一个退休教授,她的时间本来就不好约,好不容易到了约定专访的时间前一日,她却因为一些突发状况导致无法如期接受专访,眼看截稿日就在后天了,为了怕开天窗我硬着头皮拜託了高学姊,没想到她二话不说便接受了我临时的邀约。
我把正在录音的手机按下存档键,把纪录完重点的笔记本闔上的同时,高学姊把杯盘放在我面前。
我感激地对着刚入座的她说:「谢谢学姊你愿意接受我这么临时的请求。」
在搞定完这个任务后,我顿时也感到如释重负。
「报导会在下礼拜刊登出来,学校的官网应该也会一起刊登,等新闻出来后我再把连结传给学姊。」
高学姊边喝咖啡边伸手比了个ok。刚结束访问我也感到有些口渴,将鲜奶倒进黑咖啡里,杯子里的液体瞬间变了一个顏色,我拿起旁边的搅拌棒开始搅动杯中的液体,想让牛奶更均匀的和黑咖啡融合。
忽地,高学姊的声音响起,「你以前和我说过,你读新闻系的原因是为了想找到一点真实,那现在这个理由还存在吗?」
我倏地停下了动作,思绪好像也跟着我的动作停摆了。
「会突然这么问你是因为,我在你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和好奇,而是一种……像是只是想完成一件任务的感觉。」
我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开始重新运转,而我能从中慢慢釐清自己的想法。
「学姊问我的问题,要我现在回答的话,那个理由已经不存在了。」我抿了抿乾涩的双唇,「这段时间我知道太多真实,却也因此让自己变得遍体麟伤。当我知道了所有后,那个曾经促使我走上这条路的微弱动机好像也跟着消失了。」
半晌,我轻轻地道出结论。「但要我说的话,我对系上所学的称不上喜欢也称不上讨厌。」
「我不能说一定要有热情才能完成一件事,毕竟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热情去做自己所想,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稍微一顿,认真地注视着我,「但是我觉得你这个年纪,也许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的后来,因为你还有很多以后。」
高学姊的话也令我陷入了思索。关于自己的后来,我可以开始有了想像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再次开口时高学姊问起:「上次你跟我提过手术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心却好像又被提到了另一个地方。
「医院那边昨天跟我说结果了,检查结果没问题。」我盯着修剪整齐的手指甲,轻轻地抠着自己的手心。「如果要动手术可能会影响到我上课,我妈和叔叔建议我等这学期结束后再安排时间。」
「你的意思呢?」
「我也这么想。虽然已经下了决心,但好像还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有更多的心理准备。」
「你不害怕吗?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那么勇敢和坚强。」
「本来不害怕,但收到通知后突然有点害怕了。」
前几天我被修眉刀割到了手指头,现在伤口已经结了痂,我来回抚摸着和原本的肌肤稍微不同的触感。
「刚好我昨天写好通识课的遗书作业,今天再收到这个结果,突然有某种实感。明知道失败机率很低,但是我却开始害怕结果会不会不如预期,又或者是……我不但帮不了恩渝,又赔上自己。」
「你还有跟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高学姊迟疑地问:「佑愷知道吗?」
瞬间,我感到心脏一紧。
「佑愷,他不知道。」喉咙发出的声音微弱不已。
就连只是喊他的名字,都能让我的心尖狠狠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