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我忽然感到眼睛有些酸涩。
以往我很确定这股酸涩的来源是因为隐形眼镜,可是此刻,我却感觉自己眼里多了我曾经很熟悉,但是如今却变得陌生的湿润。
即使在我眨眼的瞬间,那股湿意就消褪了。
「我不知道了,我不懂。」
我伸出手揉了揉眼睛,稍微一个用力,不小心碰到我贴在伤口上的创可贴,但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我望见他站定在我面前,我迷糊地看着他停在我面前的手,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好像触手可及。
「快掉了。」
我脑子顿了几秒,我才迟缓地明白他是指什么。我摸上贴在眼角的防水创可贴,果然上面松了开来,我试图想把松落的一角黏回原处,但无论我怎么尝试都没有办法再把它黏回去。
似乎是看不下去,简佑愷稍微皱起眉头,「撕掉吗?」
我刚应了声,正想开始动作时,他的手指靠了过来,瞬时,我感到呼吸一窒。我的手就这么僵在脸旁边,但是他像是没有意识到哪里奇怪,动作格外轻地将贴在我脸上的创可贴撕了下来。
轻的我几乎没有感觉。
他低下头,将创可贴反摺黏起,而后,他在我毫无心理准备下突然抬起眼,「这又是怎么伤的?」
在对上眼的同时我几乎别过了眼,「……意外。」
「意外啊。」他喃喃复诵了一次我的话,而后伴随着轻轻地吐息声,「在你身上的意外,还真不少。」
被他的话弄得想发笑,但是我却勾勒不起自己沉重的嘴角。
在我们我四目相交的同时,他的眸光一沉,「刚刚为什么先走?我听媛熙姊说你才刚到没多久。」
「刚好那时候肚子有点饿,学姊的家人也来,觉得不方便打扰,我就先到地下街吃点东西。」
在尾音落下的最后,有一瞬间,我忽然质疑自己这样的回答是对的吗?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说是谎言,可是为什么我在他面前,会觉得说出这样回答的自己很不应该?
我不安地抿住双唇,忍不住稍微抬起眼皮想偷看他的表情,却正好迎上了他带点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着:「每当我在不经意间知晓了你身上的一件事,都让我觉得我好像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他稍微沉默了,夹杂了一声叹息,又继续开口:「明明好像知道了什么,但是我心里又会冒出更多的疑问,但是总是脱离不了那一句──为什么?」
我怔然地看着他,脑子还来不及转换他的语意。然后,我又听到他带点无可奈何的声音,「我不能理解这样的你,却也因此而变得理解不了有这种心情的自己。」
「我可以搞懂所有我身边的人的情绪、动机、原因,但是你……我怎么也无法真的懂。」
当我逐渐釐清他的话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好像在打颤,掌心也跟着变得冰冷。为了怕他察觉我的不对劲,我用力地抿紧自己的双唇,丝毫不敢抬头直视着他的脸。
光是为了此刻能站定在他面前,我几乎已经耗尽了现在所有的气力。
然而,在我意识到自己内心涌种某种期待的下一刻,另一个现实马上流窜进我的脑海,将我所有萌芽的期待都打散。
我谁也抓不住,也谁都不能抓住。包含,此刻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良久,我好不容易才听到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
「你不用理解啊……」我硬是扯起我的唇,无论它现在是多么地僵硬。「因为,这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我敲了两下病房的房门后,听到里头的应声才推开门,当我移步到病床前时,率先映入我眼帘是高学姊靠着枕头,怀里正抱着一个幼小的婴儿,她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而小南则背对着我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眼前的画面太美好,美好到我不禁失了神,直到我听到高学姊的声音,我才回过神。
「没碰到佑愷吗?」
「他……」我稍微回过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在外面讲电话,应该等下就会进来了。」
我绕回病床内侧,我低头看了一眼里面的沙发,放轻自己的音量,「小南怎么不在这里躺着睡?」
「可能不想离我太远吧。」
看到高学姊脸上的笑容,我也跟着莞尔一笑。我走近高学姊,她怀中的婴儿小得不可思议,但她睁着的双眼却异常明亮有神,好像能从那双眼里看到她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本来我很担心会不会因为早產影响她的发育,但还好医生说一切都很健康。」
倏地,我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我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小心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婴儿的手,但下一秒,她却抓住了我的食指,我被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吓得一颤,但是不可思议地因为她的动作而感觉到一股小小的力量传递而来。
「生命好不可思议。」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我听到简佑愷的声音,「媛熙姊,洗手间借我用一下。」
高学姊应了一声,脚步声稍微远离了我们,接着,我听到厕所的门被推开的声音。
眼角馀光瞥见柜子上多出来的东西,发现上面除了几盒水果礼盒还有一罐乾燥花罐叠在上面,我好奇地多看了一眼,透明罐上绑上了一个精美的蝴蝶结,里面的花是康乃馨。
我一怔,这才想起母亲节是明天的事。不过几年没有过这个节日,我却险些遗忘了这个节日始终存在的事实。
「那是小南送我的,是他们班导教他们做的。一般的康乃馨几天就凋谢了,但乾燥花不会,所以老师就教他们班的同学做这种可以放很久的摆饰。」
「嗯,只有乾燥花是不会凋谢。」在回想起了某段回忆后,我沉默了半晌才啟唇:「忘了是什么时候,我跟我妈妈的关係变得越来越疏离,疏远到……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拉近我们的关係。有一阵子她情绪起伏很大,忘了是什么缘故她对我发了一顿很大的脾气。刚好那时候母亲节快到了,为了缓和我们的关係我准备了一束康乃馨和礼物摆在桌上,但是那束康乃馨放到花瓣都枯萎了,她还是没有回家,而那个礼物,后来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垃圾丢进垃圾桶了。」
我低垂着头,凝视着刚闔上眼的婴儿,她慢慢地松开了我的手,将手指放到嘴巴吸吮着。
「我一直都有感觉她好像不喜欢过母亲节和我的生日,以前国小送她学校做的卡片时她脸上的笑容都很僵硬。后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除了小时候净俞爸爸还在台湾的时候,我因为要配合他们庆祝,之后我再也没帮净俞过过生日,我更不喜欢过什么母亲节。我没有办法发自内心的庆祝,因为我总会回想到净俞因为早產让我差点死在手术台上的事。」
──「那是我作为母亲最卑鄙的一个瞬间──在意识到自己和孩子的生命有危险,我祈求的不是让我的孩子活下来,而是我要活下来。那时候,比起让净俞活下来,我更希望活下来的是自己。」
──「前几年,当我在扮演母亲这个角色的时候,我自认为自己做到尽善尽美。可是后来,我连自己生活都过得累了,连再继续演下去的心也没有了。」
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开门声,我恍若未闻,一个字又一个字的唸出当年我所听见的,并深深地刻进我脑海中的每一个字句。
「父母爱子女是天经地义,但并不代表就是理所当然。」我回应了上次高学姊的话,自嘲一笑,「我曾经无法理解,可是当我做出一样的选择后,我才知道自己也和她没什么两样。」
我抬起头,对上一双深沉的眼,同时,脑中响起了他上回对我说的话──「如果世界崩塌了,那就再替自己重建一个新的世界。不用毁了什么,你只需要重新把崩塌的东西堆叠回来。」
我的世界曾因谎言而崩塌,而因我的选择让走向毁灭。但这次,我不用再毁了什么,也想替自己重建一个世界。
若想替自己重建一个世界,就必须先面对谎言背后的真实。
即使真实,让我遍体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