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一树碧无情

    钤有一位大自己十二岁的姐姐,名叫若筠。杳起先简单地以为若筠是长女,钤是次男。事实上,在她们之间,还有出生不久就夭折的两位手足。
    历经孩子的接连夭折,钤的母亲早已灰心丧气,只愿顺利保下来的若筠能平安成长。
    时隔七年以后,两夫妇却因一次意外有了绍钤。那年他的母亲叁十四岁,即将步入“高龄产妇”的行列。
    这次怀孕给她的身体带来很大的负担。呕吐、嗜睡、食欲不振,妊娠反应比以往每一次都严重得多。见红的一日也很快到来,切断全家人的最后一丝侥幸。
    过往的阴云还盘桓着,他们都无法怀着欣喜的心情期待这个孩子。
    医生也暗示说,流产未尝不是两全的选择。胎儿哪怕保到出生,也很可能先天不足。母亲为此要付出的代价更多。
    但或许是天意要他活,他终于有惊无险地降生,并一直活到现在。
    来之不易的幸存自然令他很受娇惯。他的母亲生怕这个孩子一不小心又没了,疼爱都来不及。他偏是个异常惹人疼爱的孩子,从小就生得聪明漂亮,仿佛异于常人的美质才是他的畸形。当他出现在人前,总是众星捧月地处在人群中央。
    可钤的父亲待他却严厉,求全责备,无论他做得多好,都难有一句承认和肯定。他的父亲会说:“只是会读书有什么用?自满高傲,一点都不会做人。你若是再在外头得罪人,我宁可没有你这个儿子。”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对待,造就他扭曲的个性。迎合众人的表演日益熟能生巧,他却越发找不到自己所处的位置。仿佛所有的赞誉与风光,都属于违背本意扮演出的虚假外壳。但若不做这种扮演,他就一无所有。
    若筠的态度恰好介于摇摆的两极之间。两人恰好隔着没法亲密相处的年龄差,只能不咸不淡地以礼相待。幸亏若筠的冷静疏离,令幼年的他能在精神分裂的家中稍寻得一点安定。
    后来,随着年岁与阅历渐长,对世界与人性有了自己的思考,他不再认同若筠。钤无法容忍她漠视精神世界的痛苦。若筠却只暗笑他矫作,正是从小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今日才能有这么多无病呻吟的闲愁。丢去穷乡僻壤体验几天,知道生活不易,哪还有心思想那些不会有答案的古怪问题?两人终究逃不过渐行渐远的结局。
    最后的决裂发生在他十六岁的春夏之交。
    在他读书的十年间,文化的氛围一直十分自由,新知雨后春笋般地涌现。老一辈身上久病初愈的无力,似与他们这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全无关系。
    钤在自己少年的时候就读过许多书,比同龄人显得好静而老成。但在当时,求知若渴、博览群书的人不在少数,邂逅兴味相投的人不算难。他很喜欢与那样的人促膝长谈。也只有那样灵魂交会的时刻,他才感到虚浮于半空的自己,终于得以暂时停上栖枝。
    当时的人都对未来的世界将会变好深信不疑,也相信认知世界的意义并不限于认知而已,最终是要付诸行动,为社会的进步尽己所能。怀抱着这样的景愿,钤自然而然就卷入学生间的自由运动。
    年轻气盛的钤尚未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清醒的认知。已然在事业单位工作两年的若筠,很快嗅到其中暗藏的危险,极力劝阻他不要去。
    她料定他们在做的事必定难以收场,掺和也毫无意义,不如明哲保身。只有权位和铁饭碗,握在手里才是真实的,她像所有老态龙钟的人,道出这份混沌的智慧。
    更何况,生在中国就该知道,哪有什么个人与自由?中国人只有集体,只有家族。他的态度不是代表他一个人,也会害得他的父母很难做人,若筠丢掉来之不易的编制工作。他多少该为家里人考虑。
    可这些刺耳的话,当时的他怎能轻易接受?事情的成败还没定论。不全力争取过谁能知道呢?但他若决定在最后的时刻缺席,却一定会成为叛徒,是与昔日极力反对的东西同流合污。
    ·
    钤倚在钟杳怀间,闭上眼,像猫蹭猫薄荷那样,醉心啄她。她感觉自己又开始饿,边想着等下该弄的宵夜,将他的头发当成一座巢,心不在焉地摆弄。
    终于是他先受不了,退开几分,认真道:“就是因为此事,在此之后,我和若筠的关系就无法挽回了。但也不像许多人,对这些运动的正义性,对它意味着进步和解放深信不疑。似乎单个的人一旦混入人群,就会逐渐失去思考,变得麻木,只是一遍一遍地喊口号,确认身边的人还是同类。口号的内容不再重要。记得小时候,若筠说,我总是很清楚自己不要什么,可挑挑拣拣了一圈,从来不知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好像至今都是这样。”
    “我觉得也是。”话还未完,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起来。她连忙披衣坐起,望向别处,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说的旧事还久久盘桓着,她又忍不住叹气,“你差点高中肄业,也是这时候的事吧。”
    他点头,“不过,我听从她的建议没有去,故意把自己弄生病了。结果就在那以后不久,校方开始清算参与闹事的人。但我之前写过一封书面倡议,被翻出来,还是没有例外。但昔日的同道不再信任我。大多数人将被停学,老黑眼自作主张去求人,说只要我愿意写检讨,认错态度端正,可以延迟处分。在这个时候,我撑不住了。实在没法写那篇检讨。”老黑眼,钤一贯在背后这么称自己的父亲,方言的意思是骂他瞎。
    他挽着她的手,将后脑勺的发绳重新系好,未等她开口,又无可奈何地自嘲,“我好像总是喜欢做这样的事。做,还是不做,没法选定一条路就不再后悔,摇摆不定,终于犹豫到再无退路,选择的机会早已离我而去,只能接受最平庸的未来。”
    她感到此时自己该说些安慰的话,可怎样的话才奏效?她置身事外,似乎怎么说都太风凉。
    整理好头发,他为她扣上衬衣的扣子,很古怪地从下到上。他一边道:“你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不吃了。再吃胖死了。”她一想到自己的大腿跟他差不多粗细,全是摇一摇会抖的肥肉,顿时失去胃口。
    按在扣上的指尖忽而一顿。原挂着沙发扶手的蕾丝胸衣,也在这时滑落于地。
    她握住他的手,正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先柔声询问道:“我又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吧,我会改。”
    “没有的事。你不必紧张至此。”
    “我……”他还着她倒上沙发背,叹道,“对不起,我并非你想象那种无所不能的人。”
    她却为他的谨慎心一疼,恍惚地愣着,全未发觉他的手从掌中脱开。
    是不是在她还不那么了解他的时候,他已习惯常做这般卑微的模样?所以在她将他捡起来的时候,他也遍体鳞伤了?
    “真正爱你的人,不会因为一点不合期待就弃你而去。”说这话的时候,她竟不知不觉就泪目。狼狈地擤过一把鼻涕,她捧起他的脸,“往后由我来爱你吧。”
    他欢喜地展颜笑。笑里满是对这话的不相信,但只要她愿这么说,他就甘愿上当受骗。
    她心中又生起一股蛮不讲理的恼,歪着踹他一脚,道:“你是猪,快去把胸罩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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