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顶娘娘庙。
吸了一口气,吴节也不废话,径直问:“陛下是否担心一旦军队有了财权,就不受中央节制,酿成大患?”
说出这样直接的话,他还是有些紧张。
不过,这一关无论如何得过去。
说到底,吴节还是不想做一个单纯的弄臣、宠臣。
首先,他的目标是混进文官队伍,依科举正途入仕。明朝文官集团才是决定政治和舆论走向的最大势力,即便是皇权,也要受其约束。如果吴节从一开始就将自己定位成一个东方朔式的人物,对自己将来的发展有极大影响。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嘉靖皇帝没几年好活了。等到新君登基,也没吴节什么事了。
所以,目前的他有两件事需要做。一是中个进士,拿到进入翰林院的资格;二是在政坛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产生一定的影响。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不习惯那么多弯弯绕绕。与其弄巧,不如藏拙,有话直说就是了。
嘉靖在明朝的历代君主中,就其政治能力和权谋而言,至少能排进前三,仅次于太祖和成祖。自己这么说话,虽然可以引起他的不快,可其中的道理,却应该能想得明白。
所以,也顾不得嘉靖难看的脸色,吴节又缓缓道:“陛下这么想确实有道理,不过,依臣看来,此举不过是权宜之策。厘金制度只为解决东南剿倭事宜,一旦平定倭乱,就可以取消。难不成,战事平定之后,朝廷还会在江南保留几十万常备军不成?”
确实,比如现在主持东南战事的胡宗宪的浙直总督衙门就不是一个常设的机构。他本有兵部尚书头衔,为了这场战役,特意从中央派出到地方。一但战争结束,这个总督衙门就会立即撤消。
不像后面的清朝,实行的是督抚制。总督和巡抚并行,总督统管全局,巡抚主持地方政务。
“权宜之策?”嘉靖的脸色缓和了些,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浙直总督衙门随时都可以撤消,也不怕有人有了经济大权之后,拥兵自重,行割据之事:“不过,此例一开,将来国家但有战事。兵部、户部、内阁为了省钱,也照此办理,岂不天下大乱了。那些人可精着呢!”
皇帝冷笑一声:“一旦国家需要用钱了,要掏他们腰包了,一个个如丧考比,见天喊穷。甚至,还将主意打到朕的头上来。”
嘉靖的愤概吴节可以理解,这同明朝的财政制度有一定关系。明朝的中央财政每年腊月的头一天,内阁和司礼监,再加上皇帝就会坐到一起做一个本年的财政预算。各部门,各地方需要用多少钱都是有规定的。当然,这其中还要留出一些余量,以备不时之需。
问题是,备用金虽多,可也架不住四方伸手。于是,这预留部通常会在六月前被挪用一空。下半年一旦有突发事件,大家也只有抓瞎。
到这个时候,文官们都会把眼睛盯到皇帝的体己银子上。反正你是皇帝,天下都是你的,要钱做什么呀!你若舍不得出血,就是昏君,等着被御使言官们骂吧。
所以说,明朝的皇帝就是被这些文官们活生生逼成财迷的,实在是被他们拆借得太多。借了又不还,曰子过得苦啊!
当然,也有铁公鸡一毛不拔的,比如万历。不但不借,反变着法儿广开财源。得罪文官的下场很是凄惨,于是,万历同学一身集昏君、庸君、暴君几大名号于一身,变成了九五之尊中的反动典型。
“乱不了,乱不了。”吴节突然微笑起来:“陛下想差了。”
嘉靖知道吴节正说到最紧要的关头,也不发怒。实际上,他现在也被中央恶劣的财政状况弄得焦头烂额,但凡有一点辙,都不肯放过。厘金制度实在太诱人了,如此大一场战役,每年光军费开销就得八百万两。
天见可怜,如今的大明朝每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三百两万。
等到万历张居正改革时,实行银本位制度,一条鞭法之后,太仓的入项才上升到四百到五百万两。
这场东南战役拖的时间实在是长了点,朝廷拆东墙补西墙,漏洞越来越大,有全面崩溃的迹象。
就嘉靖皇帝来说,即便是一杯毒酒,也得喝下去。
嘉靖:“说下去,说说朕错在何处,怎么就乱不了。今年蒙古俺答可是直接打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了。东南不靖,我看这北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得用兵。你这个厘金制度一出,宣府、大同的边军也照此办理。对了,还有延安、榆林,东北那边的山海关、宁远。整个九边都各自设卡收税,朕只怕到时候连一兵一马都节制不住了。”
吴节:“臣上的这个厘金制度只是军队在对内作战的时候才临时采用,对外战争却是不用的。比如说九边对北用兵吧,就算设置厘金局,设关卡收钱,也没处收去。北方都是军镇,地方凋敝,商贾不行。骡马又是朝廷专营,总不可能让军队到草原上去设卡吧。他们真有那个本事杀到草原上去,国家也没有边患一说。”
“至于对内,内地有战事,地方早就一片糜烂,别说商税,就算是田赋,只怕也收不上来。厘金只不过是把朝廷损失的部收上来罢了,对国家来说不但没有任何损失,反是一件好事。所以说,厘金制度只不过是专为应付叛乱、民变所设,真到那个时候,国家一团混乱,还怕出现军阀割据吗?再说,一个刚正的君王,自有统御军队的能力,所谓将将之将也。若君王连军中统帅都统御不住,就算没有厘金制度,也会出现军阀。”
吴节最后抛出一个糖衣炮弹:“再说了,真要实行厘金制度,设置厘金局,也不可能让军队自己说了算。他们说收多少就收多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那是不可能的。朝廷必然会派出官员主持,监督税赋用途。等到战争一结束,军队解散或者各归建制,也不可能将没用掉的部私分了事,还得归还国库。就拿胡总督所执掌的南方五省来说,都是膏腴之地,一年下来,收千万两银子也是有可能的。若在调高厘金,两千万两都有可能。前线军费才多少,八九百万两顶天了。战争一但结束,国库至少增加上千万两入项。”
话还没说完,嘉靖霍然站了起来:“当真!”一张死人脸已经彻底变色了。
上千万两,这可是朝廷三年的收入啊!
当然,这事实际艹作起来肯定有许多变数,不过,每年弄三四百两还是有可能的。
怎么不叫人动心?
只一瞬间,嘉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可所有的念头无一不被白花花的银子的光芒给掩盖了。
穷,实在是太穷了。
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嘉靖皇帝又不是聋子瞎子,怎不知道外面是如何议论自己的,又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家底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如吴节刚才所说,厘金制度不过是对内战争时的临时举措。真到内乱之时,国家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只要能将乱贼剿灭,也顾不了其他。至于出现军阀,也不是不能控制。明朝对于文武相制,大小相制早就积累起一整套的政治经验,对这一点,嘉靖皇帝还是有信心的。
“禀陛下,这个条陈,臣已经推敲过许久了,已然酝酿成熟。”吴节肯定地点了点头,看到嘉靖神采飞扬的表情,他偷偷地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关自己算是过去了。
或许,这是自己的一个机遇。过去了,就算是在大明朝政坛上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这个厘金制度一出,不管是支持的还是反对的,肯定都不会在少数。
以明朝官员们党同伐异的姓子,不管怎么说,吴节肯定会拥有一大批同志。这就是他未来在政坛上立足的根本。
“好好好。”嘉靖皇帝终于露出灿烂的微笑,又一身松弛地坐到蒲团上。并指了指身边:“吴卿且坐,详细将你这事说说。”
“是,陛下。”吴节也学着皇帝样子盘膝坐下,将着个厘金制度从头到尾说将起来。
当然,这个制度吴节完全照搬了曾国藩和李鸿章当年的那一套,数据翔实,有根有据,自然有极强的说服力。
当然,他也不怕说出纰漏。实际上,全然照搬的数据挪到明朝来还算是保守的。
毕竟,清占全世界一半以上的gdp大多来自农税,建立在土豆、红薯、玉米等高产作物的基础上。至于商业,却还是比不上明朝。
如今的大明朝正处于资本主义的萌芽阶段,整个商业社会都处于蓬勃的上升期。厘金只收商业税,就其数量上,却要比清朝时大上许多。
这一点嘉靖也看出来了,时不时打断吴节的述说,纠正他数据上的错误,微笑道:“吴爱卿为人稳重,不肯将话说满。不过,数字这种东西,还是实说的好,不用刻意压低。”
吴节有些惊讶,他也没想到嘉靖对数字如此敏感。这家伙,很有些后世技术官僚的气质啊!
很快,吴节就和嘉靖一道商议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就是由浙直总督派出人手设置一个厘金局,不过,朝廷得派出御使监督资金使用情况,必要时候可以行使否决权。
当然,皇帝还特意派出了一个太监,在收取的厘金之中提取一成,充实内虏。
嘉靖皇帝还是不忘从中获取个人好处,否则,一旦战事结束,节余部分充入国库,再想伸手,就有些难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