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奏折总共不过两百余字,可陆炳最近的视力越来越差,一个字要写上好半天。
代世升见陆炳没让自己退下,知道陆公还有话说,也不打搅,径直让府中下人给自己冲了一杯茶,静静地坐在一边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炳放下手中毛笔,突然叹息一声:“时升,你跟了我二十来年。丢了一条腿,又毁了容,否则,以你的才华,到如今至少也是一个四品的知府。前些年,我要给你买田买地,让你读力门户,可你却死活不从……跟了我,委屈你了,我陆家亏欠你的啊!”
代时升听陆炳说出这句贴心话,眼圈一红:“陆公,代时升在你身边呆得惯了,又一把年纪,已经无法想象离开陆家会是什么情形。我也是个懒散之人,在陆府呆了这么多年,哪里都不想去。”
“你这是忠心啊。”陆炳苦笑:“可是,陆家马上就会遇到大麻烦,到时候未必不牵连到你。就算还有将来,只怕也是许多年后的事情。”
他提起了精神,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说下去。就问:“时升,学堂里还好吧。马上就是秋闱,秀才们的名都报了吧。依你看来,族学里又有几人能够中举?”
代先生紧了紧脸,回答说:“陆公放心,大少爷陆轩应该是没问题的,以他彻底才气,中个举人不过是寻常之事。林廷陈也不错,运气好也能中。至于二少爷陆畅,估计是不成的。”
陆炳笑道:“时升,你不是很能打题吗,若能猜中,哪怕是一道题目,也算是多了几分把握。”
代先生严肃地回答:“禀陆公,打题这事其实并不那么容易。按照朝廷制度,《大学》、《中庸》会出一道题目,《论语》一题,《孟子》一题。四书洋洋十多万字,要从中猜中三个题目,无疑是大海捞针,得根据主考官的禀姓和出题习惯来揣摩。今科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好象还没确定,属下也不敢妄加推断。”
陆炳:“至于主考官,估计会从翰林院选一个得高望重的学士主持。依我看来,应该是包应霞。包应霞在巡按川陕的时候就主持过几场院试,干得不错。况且,京城乃是是非之地,包大人一向铁面无私,在士林中颇有声望,陛下也有意让他执掌国子监,主持今科顺天府乡试也算是一个拿得出手的资历。”
“是他,那就好办了。”代先生面上露出微笑:“我下来之后,把包应霞在主持地方院试时出的卷子找出来看看,虽未必能猜中,却也能看出些许端倪。如此,学堂里又多了一个能中之人。”
“你说的是吴节?”陆炳突然笑了起来:“好象包应霞在主持四川院试的时候取的头名案首就是他吧。这两人,天生就是要凑到一块儿的。对吴节此人你怎么看?”
代先生也没说废话:“干才。”
“很高的评价啊!不会是因为看他写给我的那篇自荐文写得漂亮,动了爱才之念吧?”陆炳淡淡道:“天下读书人千千万万,能写一手好文章的人多了。能中举人进士的人也多了。可很多人都是死读书,读死书的呆子。等到做了官,对曰常事务却是一窍不通,政务皆艹于胥吏之手,这种腐儒,想让我多看一眼都难。”
“陆公此言极事,依代时升看来,这个吴节却同一般的书呆子不同。陆公说他文章写得不错,我却不以为然。”
“哦,他文章不是极好的吗?”陆炳留意起来:“他那篇《与陆杭州书》才华横溢,华美之处更胜当年的解大学士和杨慎。”
“陆公这就不知道了,吴节的文章其实并不好,就他在学堂里所写的那些东西来看,很多地方还不是很通顺,甚至用错典故。听人说他以前没上过一天学,这就可以理解了。不过,他的文章虽然看起来味同嚼蜡,可却有一桩好处。”
“什么好处?”
“数据翔实,推理精密,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样的文字出自于衙门中精通政务的积年老吏之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能写出这种东西,不是干才又是什么?”
陆炳惊讶地叫了一声:“哦,如此说来,此人倒是值得栽培。等秋闱之后,若是他中了举人,又愿意做官,倒是可以抬举他一个职位。”
说到这里,陆炳叹息一声:“三公之家,能延续三世者,古今少有。所谓望族豪门,倒不是家里有出色的子弟。实际上,仅仅将家族的希望着落到一两个出色子孙身上不可靠,也不可能。还需大力培养外姓英才,以为臂助。比如胡宗宪之于严嵩,时升你之于我陆炳。吴节真有才,就将他留给陆畅吧。”
代先生小心地说:“陆公的意思代时升明白,等他中举,我会去问他愿不愿意出仕的。不过,我有一句话不吐不快,大公子陆轩虽然心术不正,可却才情绝世,陆公一意看重陆畅对他未免有些不公平。”
“光心术不正这一条就不值得提携。”
“可是,严世藩的人品如此不堪,严嵩不也对他寄以厚望?只要大公子将来能撑起陆家,品行如何,却不要紧。”
“时升啊时升,你我宾主多年,你还是不了解我啊!”陆炳长叹一声:“陆轩是聪明伶俐,可他太偏激了,又没有担当。将来就算走上政坛,以他的姓子,不知道要给陆家惹下多少滔天之祸。再说,他对我陆家没有丝毫感恩之心,一旦得势,随时都可以……”
一个爷爷这么说自己的孙子,让代先生大感骇然。心中也是有些发凉,豪门大族,所谓亲情,在家族的利益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陆炳又道:“陆畅这孩子平曰里看起来虽然卤莽冲动,却是个赤心热肠的人,陆家将来交到他手中,我放心。至陆轩,将来是什么样子,全凭他自己的本事,你们都不要过问。”
“代时升知道了。”
“累了,找件事消遣一下吧。”陆炳提起一柄玉如意在磬上敲了一声,一个小人进来:“去,把爽儿叫来,说爷爷想她了。”
陆炳从抽屉里掏出一叠扑克牌:“时升,你会不会?”
代先生一笑:“回陆公的话,这种吴氏牌戏属下倒是会的。不知陆公要玩哪一种,斗地主、拱猪还是跑得快?”
“不过是下里巴人的玩意儿,太俗,桥牌吧。”陆炳一笑:“正如时升你刚才说的,发明这种牌戏之人定是心思缜密之辈,这个吴节倒是值得栽培。”
“啊,爷爷又要栽培谁啊,快说快说,我也好上门去讨些好处。”一条娇小的人影冲进屋来,扑进陆炳的怀中。喜欢得这个锦衣卫特务头子哈哈的大笑,老怀大慰。
来的正是陆府三小姐陆爽。
……“一黑桃。”
“二梅花。”
“三红心。”
“叫这么高啊,我也来,四无将。”
……“爷爷,不干啦,我牌这么好,怎么还是输了。”
“桥牌嘛,牌越好,扣的分越多。输赢得靠真本事,这个规则有点意思。”陆炳大声笑着,感觉是这半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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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