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这么大家当都在这儿呢,他都不急,你那小胳膊小腿儿急啥呢?军爷再多,也不是朝着我们来的,去歇着吧!”
刚说完,亭荷快步走了过来,问道:“大夫来了吗?少奶奶叫我来问一声,说要没请着大夫,先抓几样儿药回来熬着也行。”季老三道:“请了大夫来了,还是往常那位聂大夫。”亭荷的眼眸微微张大,愣了片刻后,忙对季老三敷衍了两句,往蒙沂那边去了。
亭荷去时,聂大夫正在给蒙沂把脉,抬头时看见了她,便朝她微微点头笑了笑。把完脉后,聂大夫对蒙沂说道:“少爷只是受了点风寒,又舟车劳顿,身子自然疲乏些,没烧没咳,已经是快好的样儿了。我开一剂药给你喝两天,也就没事了。”
蒙沂道了声多谢。聂大夫开了方子,递给了寻梅,然后背着药箱子走了出来。他往亭荷跟前走近了两步问道:“姑娘的眼睛还痛吗?前几天听我那伙计说,姑娘又叫人来买了回明目丸,偏我又不在,伙计不知道东西搁在哪儿,所以,今天顺道给姑娘带来了。”他说完从药箱子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子,递给了亭荷。
亭荷匆匆收了盒子在袖子里,说道:“多谢您还惦记着!对了,我想问……”
“亭荷姑娘不介意的话,送送我出去吧!”聂大夫朝亭荷点了点头说道。亭荷心领神会,领着聂大夫往院外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道:“聂大夫,不晓得上次我在后巷子遇着的那个人……后来咋样了?”聂大夫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说道:“亭荷姑娘不怪他吗?还惦记着他的死活?”
“我就是……我就是忽然见着您,忽然想起来了,就问问,没有旁的意思。”
“姑娘瞧着他是个短命的人吗?”
“我哪里晓得呢?我又不会看相算命。”
“姑娘不是半仙,却也聪明着,不是吗?”聂大夫一脸慈和的笑容看着亭荷说道,“没有姑娘,他的命儿早不在了。你放心,他好好着呢,该在哪儿还是在哪儿,你不必挂心了。对了,回头瞧瞧那盒子,我先告辞了!”
“聂大夫……”
“还有什么事吗?”聂大夫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亭荷欲言又止,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轻轻摇头道:“没啥,就是想问问这药该给您多少银子。”
“你先用着吧,好用再说,我不怕你会赖账的。”聂大夫说完后便离开了。亭荷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地上发神,其实她想问,那个人的伤好些没有?城里正乱着,会不会给人逮住了?可话到嘴边,她又拼命地咽了回去,想问却又觉着不该问。
这一整天,亭荷心里都是空荡荡的,又有些失魂落魄了起来。晚上,香草叫了几个丫头到二楼的小茶亭里,一边清点那些银片一边叫亭荷和寻梅把诗抄誊下来。
寻梅不解地问:“少奶奶,您还抄誊啥呀?直接熔成了锭子就行了,横竖这些诗也没啥用呢!”
香草笑道:“你家少爷看了,说这些诗写得真不错,虽说都是些姑娘家愁长愁短的句子,可也不失是好句子。他吩咐了,叫照样儿抄誊下来,做成诗集,留着他慢慢读呢!”
“您说,从前住在那宅子的小姐倒真好雅兴呢!专门打了这银片来錾刻诗文,家里不晓得该多有钱,准是没处花销去了。回头在去那宅子里捣鼓捣鼓,没准又能挖出一大箱子呢!”寻梅停下笔笑嘻嘻地对香草说,“少奶奶,您也叫我再挣点嫁妆,让我去那宅子里挖一挖。要是真有,我也不贪心,分我那么一点点就行了!”
“还不贪心呢!”雨竹笑道,“替少奶奶挖了东西,还想着分一点?一准是瞧着蒙沂少爷来了,心里痒痒了,都跟少奶奶嚷起嫁妆来了,真不害臊呢!少奶奶,您赶紧打发了她算了!”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香草道:“我可舍不得把寻梅打发了给蒙沂做小。寻梅这架势哪里是做姨娘的料儿,分明就是个掌家奶奶的命儿。给了蒙沂,倒委屈她了!”
“可寻梅自己都说过,不在意做妻还是做妾,但凡那人对得上眼,也就行了!她是不是这样说过,亭荷姐?”雨竹朝亭荷喊了一声,亭荷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抬头问道:“你刚才说啥呢?”
“咋了?你又出神了?想啥呢?”雨竹问道。
“想男人了呗!”寻梅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亭荷放下笔掐了寻梅一把,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蒙沂少爷今天一来,你整个人都兴奋了。往人家跟前又是端茶又是递汤的,比平日里伺候少爷少奶奶还来劲儿呢!还是雨竹说得对,少奶奶该早早打发了,有句话不是说女大不中留吗?”
“哎哟喂,”寻梅搁了笔,拍了拍桌子说道,“都来笑话我是吧?横竖少奶奶今天在这儿,我们就把自家的年纪晾出来说说,到底谁该先嫁了?你都不着急,我急啥呢?”她说完对香草笑道:“少奶奶,您赶紧寻一个给她配上吧,省得她整天失魂落魄的呢!”“我懒得跟你胡扯呢,倒壶茶去!”亭荷笑着掐了寻梅一把,捧着茶壶下楼了。从灶屋里添了茶,路过蒙易院子时,正好遇见了水兰。
水兰拿出两样荷包递给她说道:“这是我平日里没事自己做的,粗糙了些,倒也还能用,你要不嫌弃,将就着用吧。”
“这好东西你送了我,我可咋好意思呢?”“不白送,我还求着你和寻梅她们替我缝缝嫁衣呢!寻梅她们呢?”亭荷有点吃惊了,忙问道:“你真打算嫁了?就是上回裘妈妈说的那人儿?”水兰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说道:“两家已经说好了,只等禀了少爷少奶奶,再谈过定的事。咋了?是不是觉着有些惊讶?”
亭荷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吗?往常少奶奶总说你聪明,又有才情,一般的人儿哪里配得上你呢?忽然听你说要嫁个学徒……也不是我说话难听,你就真愿意?”
水兰脸上依旧是那一抹淡淡兰花香气般的笑容,说道:“那女人又不是能考了状元探花,谋官路子,诗文再出众,才情再高,总该还是想得有个家的,也想有个人陪着,不是吗?我是失过一回家的人,心里就更想再有一个家了。那人虽是个学徒,模样性情也不差,我亲自看过的,也觉着满意,所以就答应下来了。”
亭荷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又是喜又是愁,又带点酸酸哀怨,不知道是为了水兰,还是为自己。她真是没想到,水兰真的会答应这门亲事。她原以为水兰眼光这么高,至少得挑个秀才才是,可到头来也只是挑中了一个学徒罢了。
水兰见亭荷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问道:“是不是替我担忧起来了?怕我往后嫁过去不习惯?”亭荷点点头道:“可不是吗?都晓得你家从前是那样儿的人家,啥富贵少爷没见过,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呢?琴棋书画也是精通的,可眼下要嫁去那学徒的家里,我倒是替你惋惜了。”
“我早说过了,从前已经是从前了。早先我也难过了好一阵子,才缓和过来。可后来我想明白了,那富贵过,享受过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再回头也不过是段日子,是段经历罢了。我眼前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搂着那些富贵的经历有啥用呢?倒不如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是吗?”亭荷脸上划过一丝愁容,苦涩地笑了笑,“或许你说得对,从前是从前,不过是段经历罢了,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摆设,白留在心里也是枉然。”
“不说这些了,倒说得你愁起来了。对了,寻梅她们呢?”
“在少奶奶那小茶厅里抄誊诗文呢,你去正合适。”
“那行,我也去瞧瞧。”
亭荷把茶壶递给了水兰说道:“你先替我送去,我把荷包放下就来。”
“好!”
亭荷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把那两个荷包放在了床头边的箱子里。转身时,忽然看见了梳妆台上放着的那个小木盒子。那是今天乔大夫临走之前递给她的。当时她着急向乔大夫打听那人的消息,所以不曾细细看过这小木盒子。
回再也请。她把小木盒子放在手掌上,还不及一个巴掌大,看上去小巧又别致。虽没有上漆画彩,单是清漆抹过几层,可细小精致的镂空花纹却布满了这个盒子。她惊异地发现,制作这个小盒子的手工费都比里面那几颗明目丸要贵,聂大夫怎么会做这亏本的买卖呢?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忙又点了两支蜡烛,让屋子里更亮堂了。然后,她拿着盒子凑近蜡烛前,细细地看着盒盖和盒底的花纹,果不其然,她瞧出了一些端倪,心里一沉,差点将手里的盒子掉在了地上!她怔怔地望着微微摇曳的烛火,嘴里喃喃地念道:“难道真是他?”
半个时辰后,寻梅和水兰把诗文都抄誊好了,递给了香草过目。香草瞧了瞧,笑道:“还是水兰的字儿好看,一笔一笔地跟竹叶似的,瞧着又清爽又飘逸。”
“那我的字儿呢?”寻梅笑问道,“少奶奶,您可莫忘了,我的字儿是少爷教的呢!名师自然出高徒嘛!”厅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香草乐道:“还用得着我说吗?横竖你自己都已经夸过一回了呢!回头得跟你家少爷说说,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夸了自己,连带着把师傅也夸了一回!”。
大家又笑了一通。这时,寻梅忽然想起了亭荷,问水兰道:“那丫头真是回去放荷包了?咋这会儿子还没来呢?我们都已经抄誊完了!”
水兰一边起身收拾磨盘和纸笔一边点头道:“刚刚我遇着她的时候,她是这样说的,回去放了荷包就来。”寻梅皱眉道:“该不会心里又不是舒服,躲在屋子里哭去了吧?”香草接过话说:“横竖这儿已经忙活完了,你们去瞧瞧,要是有啥事,来跟我说一声。水兰,你留一下。”
寻梅几个丫头一边说笑一边下楼去了。水兰坐回了香草跟前,问道:“少奶奶有啥事吗?”香草笑道:“下午的时候,裘妈妈跟我说了你的事。这是好事,又是你自己相看中的,我和你家少爷岂能拦着?我已经答应了,回头就给你张罗好嫁妆,趁着我们没回老家之前,替你完了这事。”
“少奶奶,你们打算啥时候回去?我还跟着你们……”“不说那傻话,你婆家在州府,你可不得在州府吗?眼下时局不稳,两口子待在一块儿互相照应着,那才能过好日子呢!你要跟着我们回了老家,山长水远的,两口子隔那么远,不太好,所以我们跟前你也不必伺候了。”
“可我总得报答了你们的恩典才是!”
“来日方长,也不急于这一时。等我们真需要帮忙时,你再帮我们一把,那就行了。眼下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算对得起我们了。”
“多谢少奶奶!”
“嫁妆的事我已经交托给了裘妈妈。你虽然晚到我跟前来,可也和亭荷寻梅她们是一样儿的。除了该备的那份贺礼,我再添了六十两给裘妈妈,让她好好替你备些东西,或者交给你自己存着。往后嫁到别人家去了,靠着夫家吃饭,自己身边总得有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万一那人待你不好,你另有打算,再回来也行,可莫为着啥面子不面子的事,不肯来找我们。”
水兰忙点头,又道了一回谢。这时,蒙时和蒙易上了楼来。他们刚才楼下偏厅里陪着蒙沂聊天喝茶。蒙时看见水兰在,便问香草:“事都跟水兰交待清楚了?”香草点点头道:“刚刚都跟她说了。”
水兰起身行了个礼儿谢道:“那头就留着出门那天再磕了,先跟您道声谢,叫您和少奶奶都费心了。你们的恩德水兰一定会记得的。”旁边蒙易脸色微微一变,转过脸去没看水兰,只听见香草说道:“你已经道过谢了,就不必再谢了。时候不早了,跟着蒙易回去吧!”
两人下了小楼,出了香草的院子,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快走到自己院门口时,蒙易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把水兰吓了一跳。她忙问道:“四少爷,您还要去哪儿吗?”蒙易一声不吭地盯着水兰的脸看,看得水兰都有些发毛了。她紧皱眉头再次问道:“四少爷,您到底想干啥呀?”
“我真想不明白!”蒙易使劲地摇了摇头说道。
“想不明白啥?”
“你为啥要嫁给那个小学徒?我不信你当真能瞧上他!”
“原是为这个?”水兰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笑容,“这有啥想不明白的?这事似乎跟四少爷您没啥干系,您不必为我费心……”
“你是我跟前伺候的丫头,你现下要嫁人了,你说跟我有干系没干系?你倒说得轻巧像根灯草,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水兰哭笑不得,反问道:“那要照着四少爷您的话,我还不能嫁了?三少奶奶都许了,您不许也不行了。”
“我说水兰,你当真是看上了那小学徒?以你的眼光,那小学徒算个啥呀?要家底儿没家底儿,要才学没才学,连个秀才都不是,说话只怕跟我嫂子身边那吕二哥似的,三大无粗的吧?你好歹见过他两面,你说实话,是不是那样儿的?”
“四少爷这话就说差了。但凡说到那小户之家,必定都是不懂文墨,三大五粗,动不动就往堂子里吐唾沫子的人吗?”
“不是吗?”蒙易提高了音量,想显得自己比较有理似的。
“还真不是!”水兰摇头道,“我往常身在锦绣闺阁之时,也跟您是一样儿的想法,总觉着他们粗俗不堪,整日为钱财生计奔波,不懂书画,不识风雅,活得碌碌而无为,令人十分厌恶。可当我家道中落之后才明白,即便是小户之家,甚至是贫贱之家,但凡一家子安安乐乐地在一处,有无书画有无风雅,已经不紧要了。”
蒙易急得抓了抓后脑勺,说道:“说穿了,你不就想要个家吗?你把这儿当你自己的家不就完了吗?我嫂子待你不好吗?亭荷寻梅,还有宝儿穆儿待你不好吗?雨竹听雨两个整天姐姐姐姐地叫着你,跟你学画纹样儿,你舍得走吗?”
“您觉着这是我的家吗?我甚至都认为,这儿也不是您的家。”
“啥……啥意思?”
“四少爷,您能一辈子靠着您的兄嫂过日子吗?这儿只能说是少爷和少奶奶的家,而并非您的家。翻了年,您就该十六岁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等您娶了一位少奶奶过门,再生下两三个娃儿的时候,您还打算靠着三少爷三少奶奶过日子吗?您总归是要有自己的家的。不单单是您,亭荷寻梅以及听雨雨竹,她们也一样,会想要有个自己的家。而我,跟她们没有任何分别,这与我才情的高低没有任何干系。您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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