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刀柄上的两人,在山风下摇摇摆摆的来回飘荡着,亦如两人此刻飘荡不安的心。
“放心,放心,师哥答应了你要娶你过门,还要生十七八个孩子呢。什么都没做到,师哥,师哥可舍不得死!”
曼珠记得,当日两人坠落山崖,在她差点以为沙华就此殒命之际,沙华玩笑着说出口的承诺。
那时的自己,除了一丝女儿家的羞涩,更多的,是欢喜他活着。可如今,承诺碎、空余恨。自己,也变成了那个一心想要他死的人!
当初有多爱,今日便有多恨;当初有多甜蜜,今日,便有多苦涩。
手臂上见骨的伤口不断汩汩有血涌出,曼珠苍白着毫无血色的唇角,嘴角浅浅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若,今日能就此死在这里,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累了,太累了。
原来,恨竟比爱还要噬骨蚀心。原来,活着,竟也可以沉重如斯、荒凉如斯。原来,放不下,才是人生至苦。
虎口涌出的血液让圆滚的刀柄越发滑腻,沙华虽勉力维持,却坚持的越发艰难。拧眉看向四周,却始终寻不着当日坠落下来的那个凸出来的洞口平台。
“珠儿!抱歉!今日,怕是你我都要葬身于此了!本想救你,却不想,却是害了你!”
身上的汗水被山风一吹,凉意一点点浸润着每一寸的毛孔。沙华无力苦笑,想要撇头看一眼曼珠的侧脸,入眼的,却只是曼珠的后脑勺。
“洛君忘了,在跃下城墙的那一刻,曼珠,就已经死了。”
低哑的嗓音幽幽传入耳畔,得到曼珠的回应,沙华心里掀起一阵欣喜。用力紧了紧有些下滑的双手,待反应过来曼珠话中的意思,眼中骤然亮起的那道光,便如流星一般,迅速从眼眸中划过、消失。
“珠儿,你,此生早已恨毒了我,是么?”
……
熟悉的凄清寂静,沙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曼珠回答,还是,不希望曼珠回答?
压抑着长长吁一口气,尚未等沙华反应过来,卡着刀身的岩壁突然松动,咔嚓咔嚓两声后,两人再次向着压下急速下坠而去。
半空中,沙华强提一口丹田里已所剩不多的一点真气,只来得及翻身让曼珠在上,整个人便带着曼珠直直砸进了山洞露出的那一小处方寸平台上。
强烈的冲击让沙华眼前骤然一黑,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晃了晃半懵半晕的脑袋,沙华想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当初,背着自己同样砸下来的曼珠,该有多痛?
将昏迷不醒的自己挪入洞中安置妥当,她,又该忍受了多少的煎熬?可是,她却从未提过一句!一句都不曾。
她曾抱着自己温柔的说:“师哥,别怕,有我呢!不管发生什么,我总会在你身边的!”
可,那样一个姑娘,那个为了自己出生入死、受尽危难苦楚的姑娘;那个为了自己手染鲜血、破了杀戒的姑娘;那个为了自己女扮男装隐身军营的姑娘;终究,还是被自己弄丢了。
恨~~
如何不恨?那破国灭城,全族尽丧的血海深仇,他沙华不是没有经尝过。那被独自留存于世,连死都不得自由的凄苦无助,他沙华不是没有备尝过。如何,能够不恨?
被最爱的人,毁了自己最爱的家,毁了原本可以和美幸福的一生。却叫她,如何不恨?
轰隆隆,山间的天气,就如孩子的脸一般,说变就变。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双双摔得差点散架的两人避无可避,结结实实的淋了个正着。
等沙华终于缓过气来,解开捆绑住两人的衣服,摇摇晃晃将曼珠抱进洞中时,两人都早已经被淋得透湿。
燃起的篝火,让黑漆漆的洞穴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也让曼珠手臂上那见骨的伤口,彻底暴露在了沙华的眼中。
望着那还在不断流血的伤口,看着曼珠苍白的没有半丝血色的瘦削脸颊,沙华瞪着几乎快要撕裂眼眶的双眸,极力压抑着心头翻涌而起的怒火(对自己的怒火),颤抖着手,小心翼翼的,替曼珠做着包扎。
“对不起!珠儿,对不起!我,我还是让你受伤了!我……”
“这伤,是我自己弄的。若不然,洛君以为,那荼蘼香的毒我如何强行解开?”
冷冷瞥了眼沙华青筋暴突的脸,曼珠面上带着冷笑,漫不经心的说道。
曼珠到死都不会承认,让她自昏沉意识中暂时唤回一丝理智的,是萧珩那句要沙华陪他一夜换取解药的话。
旁的对话,懵懵懂懂间曼珠根本听不清,却独独因为那句话,她醒了那么一刻。在清醒的瞬间,曼珠用匕首狠命的刺穿了手臂,靠着极致的疼痛,让自己保持着那几分清醒。
她害怕,害怕沙华真的会答应。至于为什么害怕,曼珠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
“这里……是当年你万里飞骑,驰援梁国救我时,咱们坠落的悬崖岩洞!还记得吗?”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望着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篝火,沙华如梦呓一般,轻声道。
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境遇。只是如今,曾经的恋人却已变成了再也无法缓和的生死仇敌。
如果可以,沙华多希望,这么多年的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虚无缥缈的梦。梦醒了,一切还如从前一般,一切,都没有变。那该,多好?
“洛君想是忘了,那个曼珠,早就死了!你问一个死人曾经,岂非白问么!”
受伤的右胳膊几乎不能动弹,血混着雨水黏稠稠的贴在身上,难受的紧。冷冷的答完,曼珠缓缓将自己缩成一团。
冷,面前便是熊熊燃烧的火堆,热热闹闹的霹雳吧啦燃烧着。那样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温暖,分明近在咫尺,却又似乎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冷,好冷。那双眸中跳动着的劈啪作响的火焰,似也在这清冷的眸子里,渐渐冷却了温度。
曾经,曾经,那些个曾经,曾是你亲手毁灭的。如今,却又来和我谈什么曾经?我们之间,如今除了恨,便再没有其他。
只有恨、唯有恨。只能,恨。